——
回旗的路上,城更深了一層。門鼓未鳴,門眼里有風(fēng)。偏殿里燈還亮著。蔡文姬沒睡。她坐在案前,手背擱著琴尾,眼神很靜。她沒有看郭嘉,只向門外那面“安”字看了半息,輕輕點了一下頭。那一下像在夜里輕點一個“是”。她的指腹沒有按弦。她按的是自己的心。
“明日午時。”她說,“我彈‘安魂’第三節(jié)的尾。按得很輕。你去做你的‘人事’?!?/p>
“好?!惫未?。他沒有進門。他把那只寫著很小“安”字的馬票從袖里抽出來,在月光下看了一眼。那一眼很短,卻像把一條細線從旗上繞到了票上,再從票上繞回人的手腕。
鴆像影子一樣無聲立在門楣下?!爸鞴??!锥放瘛瘴覀兎抛叩娜嘶厝チ?。他今夜喝的是溫水。他明日若來,嗓子會亮。他若不來,亮的是他們的笑?!?/p>
“他們會來?!惫握f,“因為他們要把‘善意’釘在旗下,讓我們看見。我們就讓他們看見‘法’?!?/p>
鴆點頭,眼里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。她只問:“還有別的吩咐?”
“有?!惫蜗肓讼?,“祁某的妻,明日讓她走‘橋’。讓她把門板背到隊頭,帶著那一小撮土從旗下過。你找兩個人幫她扶一下。不要讓她摔。摔了,‘體面’就散。”
“遵命?!?/p>
她退回影里,像退回自己那口深井。井口有一根橫木。橫木上坐著兩個字:守,記。
——
子時,一陣很細的雨落在東門的檐角上。不是雨,是霧里的水珠落下來,被火烤一烤,化成一層潮氣,落在石上不響,落在旗上不滑。許褚換了第二班巡。荀彧還在寫。他的手背上都是墨花。他寫完“過橋不止步,橋盡不回頭”,把板遞給太學(xué)生,叮囑一聲“字要大”,自己才松一口氣。
程昱不知從哪處暗影里走來,站在郭嘉身邊,不言。兩人并肩看了一會城。程昱忽道:“陽謀一旦起頭,陰謀便無處藏。可人心也會被曬疼。曬疼了,反而要躲?!?/p>
“所以要火?!惫蔚?,“火不是燙人,是暖人。旗在風(fēng)里,火在旗下?;痣x旗近一點,人就不躲。你不信,明早看?!?/p>
“我信你?!背剃判α诵Γ拔抑粨?dān)心你太快?!?/p>
“我今晚很慢?!惫我残Γ奥靡呀?jīng)不習(xí)慣。”他說完這句話,像忽然記起什么,從懷里摸出衛(wèi)崢那張河圖,反手塞給程昱,“看看這條河?!?/p>
程昱在燈下看了一眼,眼神亮了一下又輕輕收起:“不錯。把‘錢’放在水上走,把‘名’放在橋上走。錢若翻,名還在。名若折,錢也跑不了?!?/p>
“所以明日我不回頭?!惫蔚溃拔抑蛔呗??!?/p>
——
天將四更,風(fēng)從東來。天子的影子在旗下站了一會。他的手里還握著那只小小的麻囊。麻囊的角被汗濡濕,深了一色。他沒有說話,只看著板上的那行“以安為先,以活為重”。看了很久,才把麻囊貼在心口,像把一塊小小的石按回胸膛。他轉(zhuǎn)身回去,步子穩(wěn)得像剛學(xué)會走路的孩子,小心又認真。
這座城在黑夜里把要緊的東西都說完了。明日說的,叫“走”。走之前,把回報收齊,把賬本攤好,把“暗影里的收獲”擺到火邊,讓它不再冷。
郭嘉回到旗下,把兩只布袋放在自己腳邊。小袋裝著骨牌與“聚散”。大袋裝著馬票與“安字”。他蹲下,把兩只袋口一一系緊,又把繩頭打了一個看不見的結(jié),藏在袋口里。他沒有把它們抱到懷里。他把它們放在旗腳。旗腳不是“官庫”,也不是“私囊”。旗腳是三樣?xùn)|西交界的地——火、法、人。放在這里,就是讓它們受同一種風(fēng)。
他站起,深吸了一口氣,像把某種不見形的重量輕輕壓進肺里。他告訴自己:今天的刀已經(jīng)見過光,今天的票也已經(jīng)見過光。明日要見光的,是路。
段尾鉤子:天快亮?xí)r,白斗篷的人果然端著鹽袋與笑意進入城里,站在旗下說“相助”;衛(wèi)崢把一張寫著極小“安”字的馬票壓在秤砣下,只說了一句“先后”;鴆在橋尾豎了一根看不見的針,針尖朝著那張笑臉不動。郭嘉看著兩份回報,輕輕點了點頭,他的目光越過旗與火,落到遠處的東門之外——那里正空著一口大爐,它不燒鐵,不熬藥,等著煉一件更大的東西。下一刻,他在心里把爐的名字寫好:竊國丹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