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前,哀鳴第二起。不是一條,是兩條,東南與正北同時(shí)起。地聽盤的砂面像被兩只手輕輕劃過,交匯處出現(xiàn)一小塊“渦”。那“渦”若長大,便是“撕”。黃月英“咄”了一聲,左手按盤,右手將“鎮(zhèn)音石”往西偏半指,石下細(xì)砂成弧,弧口朝向“渦”。她又令在“酉喉”處加一枚極小“回環(huán)”,以“環(huán)吞渦”。白砂上的小渦遲疑,繼而被環(huán)形紋路牽引,像哭聲被攬入懷里。
“姑娘?!崩辖匙呓?,壓低嗓子,“窯里火今兒個‘悶’,不愿上?!?/p>
“讓它也哭一口?!秉S月英答,“把‘谷囊’再上提半寸,別‘逼’它。”老匠照辦,果然火沿弧壁緩緩走高,不再“嗆火”。
杜畿來得早,站在回環(huán)外,手里仍是那本“工簿”。他看見司書把今日第一份“祥瑞小報(bào)”改作“工律小報(bào)”,首條不寫“祥”,寫“哀”:——“辰初哀鳴一,辰末哀鳴二,均短,均平,工不亂?!逼湎戮o跟“事故零”“吊裝停”“號子改拍”,再標(biāo)“民言三則”:東市產(chǎn)婆言“嬰兒今晨不易驚哭”,北坊賣酪者言“牛今日不喘”,窯戶少徒言“火不嗆鼻”。杜畿把紙捏在手里,忽覺心里一陣壓痛又一陣輕松。他在旁小聲道:“可奏:‘許都哀’,非妖,乃‘工’與‘禮’所節(jié),民自安?!?/p>
小主,這個章節(jié)后面還有哦,請點(diǎn)擊下一頁繼續(xù)閱讀,后面更精彩!
曹操到了。甲衣未披,袖里露出臂彎舊傷。他聞聲不問“兇吉”,先看盤,再看人。他見到少年們按“?!€(wěn)—檢”三字自動成列,見到老匠不吼也不罵地調(diào)火,見到護(hù)衛(wèi)在井口以掌勢遞“輕穩(wěn)退”,見到博士在工棚外低低誦《考工》,他眼里先有一瞬驕,再斂為沉。
“誰在哭?”曹操開口。
“城在哭,地在哭,人也在哭。”郭嘉答,淡淡一笑,“但哭不是弱?!彼а?,“主公,當(dāng)以‘賞’接‘哭’?!?/p>
曹操頷首,背手一轉(zhuǎn):“傳令:凡今日按令穩(wěn)住三處哀鳴之坊,免三日徭?!?bào)’加欄‘哀紀(jì)’——記誰在‘哀’里不亂,誰在‘哀’里扶人。明日貼市口?!?/p>
“喏?!?/p>
午后,哀鳴第三起,最重。聲從宮墟舊井直上,竟在地面蕩出一圈圈微不可見的漣。四角水囊同時(shí)爆出一粒小水珠,落在盤邊。黃月英沉著:“‘淚槽’再開一孔。護(hù)衛(wèi),別向‘釘’,向土。小孔‘斜退’,退到昨夜‘小喉’處接上?!?/p>
井下應(yīng)點(diǎn)。半盞茶后,哭聲忽然變得很像“人聲”。不是誰的名字,不是語句,是集體的“唉”——長久被壓著的“唉”,在舊井壁里滾了一圈,帶著陳年的潮氣與熏衣殘香浮出,叫站在井口的小吏和力夫同時(shí)起了雞皮。小吏眼眶一熱:“誰……誰在哭?”
“不是鬼?!辈┦亢币姷亟刈∷脑?,并不溫柔,卻極嚴(yán)厲,“是過去那些沒被祭的‘禮’在哭。”
“禮哭,工答?!秉S月英攏袖,“博士,借一‘禮’?!?/p>
博士會意,朝宮墟方向一禮,手中卷軸翻至《考工記·匠人》:“立土圭以致日影之中,察其南北之中,以正土位?!倍Y官隨后至,帶三名小吏,按博士所指,于舊井之南立短圭,祠前置簡席,不奏樂,不焚香,只把昨日天子所留玉圭臨時(shí)移至舊井旁。四人同時(shí)躬身,禮不過三拜,拜畢,玉圭仍回丹鼎之側(cè)。一切簡單,像是對地說:“我聽見了?!?/p>
奇異的是,第三聲“唉”在第二拜之后便短了半寸。護(hù)衛(wèi)伏在井腹里,抬手以指背貼土,能感到氣息從痙攣?zhàn)兂闪死L后的泄。他們把“淚槽”再收半分,土息順,油味淡。
“誰在哭?”小吏又問。
“哭的人,有死去的禮,有活著的民?!惫握f,“還有我們?!彼斐鍪郑瑪傞_掌心,掌心里一片薄薄的灰,“這是昨夜‘香工’帶來的花粉。它哭什么?它哭‘名’。我們哭什么?我們哭‘路’。地哭什么?它哭‘喉’。淚各有類,解法各有類,但一條:都要給它路。”
說話間,黑衣護(hù)衛(wèi)從暗處回報(bào):“‘布行掌柜’韓燭今日未出后院,午時(shí)卻有人入。來者衣袍素凈,袖口有太學(xué)舊式鉤邊,手掌薄,腕骨細(xì),出門時(shí)左手指腹沾鹽,右手衣襟帶桂粉。屬下只遠(yuǎn)望,不驚?!?/p>
“太學(xué)有人?”博士臉色一沉。
“未必太學(xué),可能是借衣?!惫螕u頭,嘴角有一絲淡薄的笑,“借‘名’行‘香’,借‘香’擾‘禮’。有趣?!?/p>
“要不要拿人?”夏侯惇的腳步沉沉,像從風(fēng)里撞進(jìn)來。他單眼里的烈光在盤上掠過,壓著嗓子,“哭就哭,哭多了,我去把北邊的鼓砸了,看誰還哭!”
“你若現(xiàn)在去砸,只會讓它哭得更響。”郭嘉笑意一斂,目光像刀鋒擦過,“等它把‘天鼓’落在烏巢,鼓面露了縫,我們的錘再去——一錘,夠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