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巡。巡風,巡水,巡人心。”
話音剛落,郭嘉已經(jīng)走到第三營。他看井綆,看繩結(jié),看帳門前的鈴。他在一頂帳的風口前站了一瞬,抬指敲了一下鈴,鈴聲清,兩次,不急。
帳里的兩名士卒正小聲吵架,一聽聲音,一起坐直。郭嘉沒進去,只在帳門外說了一句,“刀刃向敵,刀背護人?!眱扇嘶ハ嗫戳艘谎?,紅著臉把聲音壓下去。
夏侯惇從營表邊馬,拽住韁在他身邊打圈,“軍師,這句話今日你說了第五回?!?/p>
“還會說。”郭嘉側(cè)頭,“你改了帶兵的手令?”
“改了?!毕暮類Φ弥甭冻龌⒀?,“我把‘清道’兩字給刻在自己的盔沿里。你看不見,我看得見?!?/p>
“很好。”郭嘉低聲笑了一下一下,笑意淺得像紙,“刀背護人,刀刃向敵。記著它,你的刀就穩(wěn)?!?/p>
夏侯惇抬頭看他,突然咳了一聲,“軍師,你今日臉色比前幾天還白?!?/p>
“風在折?!惫文罅四笮淅锬瞧°~,“風折一次,城心里的殼就松一線。松了,就會冷一陣子。”
“你冷,營里熱?!毕暮類八?,“行走的冰塊?!闭f完他自己笑了,笑完正色,“元讓我粗,今日看了梨澗的誓板,心口也軟一軟。等見了張闿,我先砍他手?!?/p>
“砍手就夠?!惫蔚?,“別砍舌頭。”他頓了頓,“要他喊出是誰給他膽。我們要的不是人頭,是名?!?/p>
夜深,鼓由“行軍拍”換成“營坐拍”。
帳前燈一點點亮起來,把營地照得像無數(shù)只低伏的眼睛。
月英在營頂放下一只紙鳶,線拴在營門的旗桿上。她坐在旗桿旁一截木樁上,捧著一碗還熱的粥,粥里只有幾粒菜葉子,卻香。她吃了一半,把剩下的端給從暗里走出來的郭嘉。郭嘉搖頭,指了指她手邊,“你吃?!?/p>
“你也吃一點。”她把碗硬塞過去,“你是冰也要加火?!?/p>
郭嘉接了,喝了一口,喉嚨里那一絲甜膩被粥洗開。他放下碗,“今天梨澗井里抓出來的殘件,你讓徒弟記了配方。”
“記了。假的多,真的少?!?/p>
“真的一滴,足夠。”
月英看著他,“你為什么總是這樣說話?”
“因為我越來越怕‘多’。”他目光落在紙鳶,“多說、多殺、多想……多了,就亂。我們這幾天在做的事,都是減‘多’。把風從四面減成兩面,把人心從十念減成一念,把刀從三十把減成一把。減到最后,剩下的,才是能落進碑上的字。”
月英沒有笑,指尖在碗沿上點了一下,“你在冷。”
“我在等?!彼漾Q氅攏緊,指尖卻仍然涼,“等一柄刀出鞘。名分在,我們才好點火?!?/p>
午夜過隙,營北的風忽然一緊。紙鳶尾羽斜了一下,鈴響三短一長。
巡夜卒舉火奔去,一口氣地把坡口的布門全部壓低。果然,草叢里竄起兩個暗影,其中一個手里拖著一串泥人,泥人臉上涂著紅字“煞”,泥人的肚子灌了油。
他們見風門封死,丟下泥人就跑。巡騎追了兩里,抓住一個。他嘴里嚼著麻,舌頭發(fā)硬,發(fā)不出字。郭嘉看了看他的鞋底,鞋底是徐州城里常用的布胎印。那人眼里有一瞬的迷茫,像明白自己這一趟是被推出來送死。他面朝地趴著,喉嚨嗚了一下。
郭嘉沒有問,揮手讓人把他帶下去。人心一碰硬,問不出東西。
“把泥人燒了。”郭嘉說。
“在井廟前燒?”有兵問。
“在井廟背后?!彼D了一下,“不讓孩子看。”
風平。鼓低。營火往下沉。大多數(shù)人都睡著,只有最外一圈的崗哨在換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