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時序角標:虎牢對峙第三日·夜半】
帳外,北風折旗。軍聲如潮,遠遠拍在夜里,拍在黃土的脊梁上。
軍帳極簡。一盆炭火,半張軍案,案上只有一幅皺折的行軍圖與一支未盡的狼毫。
炭盆里的火星像伏著的蛇眼,時明時暗。簾口重重垂下,像把黑夜攔在門檻外;又像一把刀,鋒口朝里。
郭嘉站在火光的一側,背影被炭紅切出一圈薄光。他的呼吸極淺,像從刀背上掠過去的一縷風。
倒計時仍在體內無聲地走,像有人在骨節(jié)里撥珠算:七十二、七十一、七十……每撥一下,壽命被削去一線。他不看它。看它,就是被它看見。
對面,曹操坐。并非傳聞中鋪錦設席的盟主之儀,只有一件素色戰(zhàn)袍,襟角壓著一柄短刀。
刀鞘無飾,刀柄卻磨得锃亮。那亮不是市井匠人的手藝,是無數次出入刀鞘磨出的“戰(zhàn)場的光”。
“區(qū)區(qū)一病卒,能入我中軍,還敢直面我?!辈懿傧乳_口,嗓音不高,像一把壓低的橫笛。“你是誰?來此何圖?”他沒有報名號,沒有自稱,語氣卻自然把“誰”的天平壓住了他這一端。炭火輕輕一響,噼開一?;鹦?,仿佛替這句問話加上了一個冷硬的句點。
郭嘉微俯,抬目?;鹪谒劾锼殚_,像把夜空縮成一盆。
他的聲音很淡:“嘉乃將死之人。所圖者,唯活命而已?!彼室獍选盎蠲倍址旁谔炕鹕峡玖艘豢荆屗鼈儙е稽c貧寒與倔強的味道,然后才慢慢抬起下頜,“至于我是誰,不重要。重要的是——”
他抬指,指向案上那張行軍圖,又指向曹操的胸口。
“我知道曹公你是誰?!?/p>
帳中靜得只?;鹇暋6痰兜牡肚试谔坑袄锪亮艘幌?,又暗下去。
“說?!辈懿俚难劬υ诨鹄锊[起了一線,像把弦悄悄繃了半寸。
“將軍,”郭嘉一字一頓,像把每個字都釘進一枚看不見的木樁,“名為漢臣,實有吞天之志。”
“吞天?!眱蓚€字落地,像兩塊被水泡過又曬干的石,先是悶,再是裂。秘密最怕被叫出本名。被叫出,就像從密室里被拽到日光里,表面溫和的人立刻會起鱗。
火盆里忽地“叭”地炸了一聲。曹操不動,目光卻更細了些。
帳里的溫度似乎被人悄悄抽走半分。殺意并非刀出鞘才見,真正的殺意,是空氣先涼一寸,人的汗毛后覺。郭嘉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短了一指,那是一縷氣息在向他靠攏。
他不退,反而向前一步,踩在那縷寒意上。
“這天下從來不是讓忠臣安睡之所?!彼Z氣沉靜,“誰是忠,誰是奸,你我心知肚明。‘勤王’、‘討賊’,都只是方便諸侯號令人心的名目。將軍名為漢臣,實則是在為自己‘竊國’鋪路。只是這‘國’,不是今日的王朝之國,而是你心里那一口——天下之國。”
最后四字,他放緩了,像把一塊未打磨的玉石輕輕合上盒蓋。炭火的紅光在他眼里翻起一層極淺的鋒。
“放肆?!辈懿贈]有拍案,只有兩字,連冷笑都省了。他的手指按在刀鞘背上,食指輕輕扣了一下,“你以為,看穿我的心,就能活嗎?”
“我本來就要死?!惫魏敛欢汩W地接住,“可死也有講究。死在路邊爛泥里算死,死在刀下算死,死在棋盤外也算死。嘉只求死得值一點——用能換來一點‘活’的死。”
“你要向我要什么?”曹操的聲音更低,像貼著地面滑過去的風,“忠?名?爵?糧?”
“都不要?!惫螕u頭,“我只要一件東西——機會。一個說話的機會,一個試錯的機會,一個能讓你從最短的路,到達你心里那口‘天下之國’的機會。”
他說“機會”時,炭火里恰好有一粒未燃盡的炭“撲”地翻了個身,像在點頭。
“說出你的路。”曹操從刀鞘上移開手,手背在火光里靜靜地亮?!叭暨@路是泥潭,你得先埋下去。若這路是刀山,我看你走幾步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