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針觸到“八”,羅盤發(fā)出一聲極輕的“?!?。那聲音不是金屬的,是玉石在極細的縫里輕輕相擊。像一粒細小的塵埃被丟進了鐘里。若在平地,旁人未必聽見;在這高臺,風(fēng)把一切放大,連塵也帶上重量。
“主公,繼續(xù)攻城,不可后退半步?!?/p>
遠處鼓角遽然并起,節(jié)律從徐州方向猛然加快,又被風(fēng)剪碎,碎片飛到營上空,重新拼成一串急促的號。曹操的令落在每一桿旗上,旗影在地上愈發(fā)直。
夏侯惇拔刀,刀鋒擦過腿甲,發(fā)出一線涼。他的“回”字還印在大帳的毯子上,然而他已起身,踏泥,破陣,去履行那句“死在徐州城下,活在徐州城上”的軍令。
營門外,跪著的黑影在這一瞬間像潮頭被橫向拍散,哭喊更亂了。郭嘉沒有去看。他在心里替曹操把那根緊繃的線又往前扯了一指寬,扯到絲絲作響。
他把羅盤輕輕一旋,盤背貼在掌心,掌心的體溫慢慢爬進玉,像一只倦鳥把頭埋到翅根下。
他知道這不是“看星”的所在;星在云后,云在血后。觀的是紋理,是順著山河的氣。兗州的龍脈在兩年前被他以“堪輿”之名暗暗改造,溝渠如絡(luò),城如鼎,下伏符文,表以磚刻。那是一口大爐。爐里放著他最需要、也最貪婪的藥——時間。
這口爐要開,要沸,要翻滾,卻不能爆。要借刀,要借火。呂布是刀,是火,是那一柄誰都不敢握、卻正合他手的兵刃。讓刀斫,讓火燒,用他人之地獄,煉己之丹。這一卷的綱里,這一步叫“引狼入室,借刀破煞”。他知道四個字的每一筆都該怎么落下。
“借他之煞,砸我之封。”
他在心里復(fù)了一遍自己的語。他不急。急是最容易在這一步出現(xiàn)的錯誤。
急會讓刀離手,火走偏。急會讓他在這一刻向下看營門,向上看云縫,然后對著臺下所有的哭與跪露出人應(yīng)該有的表情——憐憫。憐憫會讓這口爐塌下半壁。他承不起。
他把羅盤的邊緣抵在唇上。玉面清涼,像舔了一口沒有味道的雪。
他想起自己以往很愛甜物,哪怕是軍中的粗糖,只要手心能捂軟,就很滿足。現(xiàn)在他什么都嘗不出來。他放下羅盤,掌心在盤背摩挲,兩指之間的老繭傳來細細的澀意。這個澀是真實的。真實讓他安穩(wěn)。
臺下有人奔上臺階,呼吸極重。
那人踏到第二層便止住,被臺階第一層石上粉筆寫的一行細字穩(wěn)穩(wěn)擋住:時機未到,任何人不得打擾。來者抬頭,遠遠看了郭嘉一眼,像被什么冷東西攥住了腳踝,再次退下。臺身復(fù)歸安靜。風(fēng)把粉字的粉末吹起一星,再落下,像極輕的一場雪。
羅盤上的指針越過“八”,邁向“九”。越過“八”的那一瞬間,盤沿刻紋短促一亮,像有人以極快的速度沿著圈內(nèi)輕輕掐了一周。他的頰側(cè)也在同一瞬被風(fēng)掠過。風(fēng)里夾著火焦與血腥?;鸾故俏萘号c柴薪的香,血腥是鐵。
鐵味在他舌頭上滾,滾了很久,仍舊找不到甘與咸的邊界。他忍不住咳了一聲,極輕,像暗處撲翅。他伸指按住胸口,胸骨下的空洞隨那一下呼吸擴張,收攏,再擴張。他把呼吸壓成極淺的一縷。淺得幾乎看不見,看得見的,只有他眼尾腥紅一點。
“主公派人請軍師祭酒?!迸_下遠遠傳來一聲不該傳到這里的低語,“回話是——觀星,時機未到?!睜I中焦火壓到這一隙里,猛地吐出一記悶響。有人按劍,有人在怒,有人在怕。郭嘉垂睫,像完全聽不見。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:“未到?!?/p>
未到的意思,是還有人該死。不是某一個人的死,而是一整片地上的攢動要被再砸深一寸。地底的封印要再漏一線光。光不是白的,是黑藍,像深海里突兀浮出的鯨的眼。
他看過那樣的光,兩年前的洛陽廢墟下,皇城的殘磚之后,灰里有一抹很薄、很冷的亮。那一抹亮在他目中是“藥”,在旁人眼里是“災(zāi)”。他笑過一次,笑得很快,很短,像一個習(xí)慣不與人分享的孩子,把糖塞到嘴里,背過身去。
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那次笑。他從來不說多余的話。
指針撞在“九”的起始點上,羅盤“嗡——”地拖長了一線,止住了半息,又再度狂轉(zhuǎn)。狂轉(zhuǎn)里突然夾了一聲幾不可聞的“咔嚓”。
這聲極輕,輕到像一根發(fā)絲被輕輕拉斷。但在這座高臺上,每一根發(fā)絲都有重量。羅盤的玉面正中,細到要靠風(fēng)才能看見的一道裂影,像魚尾一擺,蜿蜒,停住。它不是崩裂,是“開眼”。
地底的封印被砸出第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縫??p太細,細到只有他與羅盤知道??梢坏┯辛说谝坏溃诙谰筒贿h。
他把羅盤輕輕翻過來,掌心扣住盤背。那是一種近乎“占有”的姿態(tài)。他把頭抬起一點,遠處的狼煙在天幕上像被風(fēng)牽著的一把灰。
灰從兗州的每一道脊背上升起,串連成粗粗一繩,繩上掛著哭,掛著喊,掛著破屐與破盆、掛著半截門板。他的目光卻只穿透這一切,落在更深處——落在一張不可見的韁繩上。
那韁繩的另一頭,是一頭被他引入豢圈的獸。它還在叫。叫得越歡,韁繩勒得越緊。獸的喉管里濺出的是血與火的泡沫。他要它叫到破音。他要它替他把他替不得的一錘落到底。因為在凡人的刀劍與城池之外,還有一處只有他看得見的“門”。
門就在兗州地下,門后是更深的一口井。那口井里封的是他要的“命”。
風(fēng)變換方向。它先從左而來,再從右而來。它帶走了營門外喊“回”的音,把那音拉得很長,很細,細到只剩一根絲。
絲突然斷,又突然接上。節(jié)律變成了“攻”。曹操把“不可后退半步”的令一遍遍送到最前線,那令被雨打過,被風(fēng)吹過,被泥污與血掩過,仍舊立著。營中一些此前還抱著“回”的人開始把盔纓重新系緊,把肩甲的皮絆重新抽直。夏侯惇把刀在手里旋了一圈。
那圈在他的掌中不是花,是刃。他以刃擋住了胸腔里的那一口血。他把這口血留給徐州城下。等到夜過去,他要讓自己的每一處舊傷再裂一次,再流一次。以血為石,壘“守”的墻。郭嘉沒有看他。他在心里替他點了一個很小的“記”,像賬冊角上的記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