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龍沒有看旗,他看水背后的泥。他把并舟的“鉤”換位,把第二道“鉤”咬住另一塊隱在草根的濕石。他的身形在矮草里低到幾乎與地面貼合,像一條伏著的狼。
陷陣營先展開一個小小的弧,弧不是對著曹軍,而是對著風。風被這道弧切了一下,變得順服。高龍的嘴角一動——可以渡飛騎了。
張慶的馬鼻踏上濕石。他沒有等傳令。他的骨頭本能地往岸上伸。他把戟向上一挑,戟梢在夜色里輕輕劃過一縷白霧,像有人在黑紙上挑開一個針眼。那針眼里,風朝他涌來。他笑了,一抖韁,馬身騰起一寸——
這一寸,是他從少年起一遍一遍得來的“快”。陳二在后面看見這一寸,眼里有光。那光不是信任,是一種更冷的計算:——“膽,在此?!?/p>
飛騎的第一排踏上岸,第二排緊隨。皮囊船被拋在身后,像一枚枚空了水的皮。它們在岸邊擠靠著,互相摩擦,發(fā)出像人低聲喘息的聲音。
第三排時,河面忽起一陣橫風,橫風硬得像刀背,拍在飛騎的馬鼻上。
有人險些落水。張慶一聲短促的“叱”,那人把腳后跟猛地一扣,馬頸一彎,竟硬生生貼著風過了那一寸。并州人的“快”,用在此處,像把刀在風里走了一遭。
陳二的袖口慢慢松了一分。他沒有笑。他知道,最難的不是“渡”,而是“渡后”?!岸珊蟛蝗〈宀稽c火,只取旗,只殺旗?!彼谛睦镉职堰@兩句話咬了一遍。他抬手,輕觸唇角,像要把夜里的潮氣都抹去。
“公臺?!眰髁羁觳浇?,“北岸第二旗亦穩(wěn)。”
“很好?!标惗?,“第三旗,插在背風處,離河三十步?!獙④?,登岸之時,請回首看我一眼?!?/p>
張慶的馬已經(jīng)完全上岸。他回頭,隔著一河的風,隔著夜里散不開的冷,他看見陳二那張被油燈照出棱角的臉。
那臉像一塊硯,穩(wěn),冷,能磨出最細的墨。他大笑,聲音在河面上抖了一抖,又被風壓平:“公臺,待我拿下兗州,你當為我第一謀主!”
陳二躬身一拜,眼底卻有一閃,連他自己也未覺的——不安。
——
(女角·鴆)
我聽見那聲笑。笑聲很遠,卻像貼在耳后。那是一種“快”的笑,笑到讓人牙床發(fā)麻。我把燈柄握緊,掌心那枚魚鱗片被汗水貼住,像一條細小的冷蛇。
我沒有扣第二下。我把燈放在腳邊,讓它照我的鞋面。鞋面發(fā)亮,我的心不亮。
上游傳來極淺的一聲“卻”。那是張遼的鈴在袖里撞了一下腕骨。只有懂的人聽得見。我知道,他已經(jīng)把“墻”挪好了,把“度”量好了。我們?nèi)匀徊怀鍪?。我們讓對岸的“快”,自己走到“度”里去?/p>
河風更冷了。我向后退一步。
葦影把我的膝蓋一包,像有人要把我按坐。我順勢坐下。坐著,才不亂。
坐穩(wěn),再走。我的眼睛在夜里慢慢地熱起來。不是哭,是血在往眼里頂。那血不是為他們,是為我們。因為我知道,今晚的“快”,并不危險,危險的是它后面那一口“勇”。
勇,不在河里。勇,在我們家里。
——
東岸,曹營。
廟前的木牌被風舔了一層光,字仍穩(wěn)。
荀彧在“影照法”的牌下蹙眉,看了一眼夜色的方向。他沒有問“渡否”,他只讓人把“病棚”的姜再添一鍋,把照影柜的銅衡輕輕擦了一遍。有人來報:“徐州軍疑沿北岸小道南下,未入村,未燒屋,只換旗?!?/p>
“只換旗。”荀彧復(fù)述,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,“他在割‘膽’。”
程昱笑意如刀鋒一側(cè):“讓他割?!彼D(zhuǎn)身進帳,翻開竹牌,把“豪右可用、不可任”的那一列又描深了一筆。他要在“法”的邊上再添一條“度”的線,把今晚的“快”納進明日的“穩(wěn)”里。
滿寵站在問名亭側(cè),盯著“押不過夜”的三字。他的手背青筋起,又落。他對兵士說:“坐。”兵士愣了下,真就坐下來。坐著,才不亂。坐穩(wěn),再走。這句話像被誰用針一下一下地縫到了曹營的每一塊布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