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寵站在問名亭側(cè),盯著“押不過夜”的三字。他的手背青筋起,又落。他對兵士說:“坐?!北裤读讼拢婢妥聛?。坐著,才不亂。坐穩(wěn),再走。這句話像被誰用針一下一下地縫到了曹營的每一塊布上。
衛(wèi)崢回到廟橋心,翻看“回流賬”的夜清冊。凈八,返一,亂一——數(shù)字仍在穩(wěn)里。他把筆落得更慢,像在給“穩(wěn)”添重。
抬頭時,他看見橋縫里那幾粒鹽星被風(fēng)輕輕吹起,又落下。他忽然明白,這風(fēng),是從黃河那邊吹來的。
——
黃河北岸,三面小旗已經(jīng)插穩(wěn)。飛騎登岸如潮,甲葉碰撞,像海底的石頭互相擠壓。
張慶立在最前,畫戟的冷光被夜色吞掉一半,剩下的一半在他眼里。他回望陳二,舉戟為禮。陳二一拜到地,袖口垂落,在泥里留下一小段弧。那弧很淺,淺到下一陣風(fēng)就會抹平。可在抹平之前,它像一枚鉤,鉤住了今晚的所有“快”。
“西路斥候,前出三十里。南路斥候,貼河而行?!涀?,不取,不殺,不停?!标惗偷头愿?,他的聲音像在河底滾過的石頭,不響,卻重。
“諾!”
軍令如絲,一道一道,纏住了這群餓狼的四肢。它們在絲里奔跑,越跑,絲越緊,緊到每一步都剛好落在陳二算好的“點”上。
風(fēng)忽然一轉(zhuǎn),吹向南岸。河面上,皮囊船靠在一起,輕輕碰碰。那聲音像有無數(shù)只看不見的手在水下拍掌。
——
(女角·鴆)
我把燈收起,手心那枚魚鱗片剝下來,貼在葦根上。它會把這段夜記住。
等天亮,它會像一枚沒有字的印,從泥里被掰出來。我站起,膝蓋有點麻。我抖了抖腿,往回走。
走到河灣轉(zhuǎn)角,我停了一下。我回頭,看見夜色把河面抹得很平,平得像一張被人剛剛用手撫過的紙。紙上有三個針眼,風(fēng)從針眼里進(jìn)出。針眼的位置,恰好連成一條“度”。
我忽然笑了。笑很輕,很短。像有人在黑紙上用最細(xì)的針扎了一下,扎出的不是血,是光。
我小聲對河說:“他們來了。”
然后我回身,把這句話埋在心里。埋得很深,很穩(wěn)。因為我知道,再往下,就不是我的燈能照的了。那是“家里”的事。
——
天未明,張慶的軍旗已經(jīng)在黃河北岸的風(fēng)里起伏。
陳二站在旗下,眼睛像被河風(fēng)磨得更亮。
他對自己說了一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話:“郭嘉,你算到了我的‘快’,可你算不到——我敢把你逼到家里去?!彼f完,忽然又沉默了一瞬。他在這極短的一瞬里,聽見風(fēng)里有一根很細(xì)的弦,被人用指腹輕輕按了一下。
哪兒?他抬頭,四顧,風(fēng)把他的眉梢輕輕一壓。那一瞬,無人知道他眼底閃過什么。
等他再眨眼,風(fēng)里只有黃河的水聲,厚而穩(wěn)。
“啟程。”他道。
——餓狼,飛渡黃河。
此刻,遠(yuǎn)在許都的廟橋心,一盞鏡燈無聲地亮了一線,像有人在窗紙上輕輕戳出一個針眼。針眼不大,卻足夠讓風(fēng)進(jìn)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