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(fēng)平。鼓低。營火往下沉。大多數(shù)人都睡著,只有最外一圈的崗哨在換手。
郭嘉回到自己的小車前,膝上鋪著星圖,讓“觀星策”慢慢轉(zhuǎn)。他看見紅絲比昨天更清,在東南偏南的遠(yuǎn)處開始打彎,彎向陶氏腹地。他吸一口氣,胸腔里像被誰用冰指輕輕劃了一下。他低低咳,咳聲輕,氣息帶著鐵色。他把袖口按在唇邊,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一點紅。
“軍師?!避鲝茙ざ耄瑤Я艘股臎?,“密探回報:張闿夜里又折北,似在找護(hù)?!?/p>
“跑吧。”郭嘉把手指按在星圖邊緣,“他越跑,名越清。我們只要把路洗干凈,他自己會踩出泥來。”
荀彧盯著他,“冰。”
郭嘉笑了一下,“我冷,是替你們熱?!?/p>
荀彧沉默半息,忽然從袖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環(huán),環(huán)內(nèi)刻“清”字。他把環(huán)遞過去,“主公叫我交給你。說是‘刀的名分’,先戴在你手上,等要用,再取下來?!?/p>
郭嘉接過,環(huán)很輕,冷。他把環(huán)往右手無名指上一套,環(huán)在骨節(jié)上停了停,剛好。那一瞬,他覺得胸口那一絲冷被溫了一寸。他抬眼,“謝謝?!?/p>
“別謝我。”荀彧按住他手背的骨,“明日再進(jìn)三十里,你不要總是獨處車中。冰再硬,也要時時見火。”
“好?!惫未?。他看一眼環(huán)里的“清”,字細(xì)而直,像一條能夠穿透夜色的線。
天快亮的時候,巡騎帶回一名少年。少年裹著被,臉白,手里抱著一個布包。包里是糧票和一封寫給他母親的信。
少年是徐州城內(nèi)某家書童,被騙出城來給“信使”帶路,結(jié)果被丟在半道。他嚇得說不出話,看到營門上的“孝”字,才勉強喊出一個“求”字。
“送他吃粥?!惫蔚溃皩懸环饣貤l。條上說:‘路干凈,可以走?!?/p>
“軍師,你憑什么說‘可以走’?”少年兵退后一步,怕他。
“因為我們把風(fēng)門立好了?!惫慰此难劬Γ澳阋院笈鲆姃祜L(fēng)的人,先繞開,再把門關(guān)上?!?/p>
“什么門?”
“心門。”
少年似懂非懂,點點頭,眼里卻亮起來。亮得很像上午梨澗井廟前那塊歪歪扭扭的“清道”。
日出,軍鼓起。大軍像一條押著風(fēng)的河繼續(xù)向東。沿路井廟的香在風(fēng)里一縷一縷直上,像有人在天上把一條線慢慢牽緊。
梨澗的老婦在門口把昨夜曬干的衣服收進(jìn)來,把那塊寫了“清道”的誓板擦了一遍。她不識字,卻把指頭在“清”字上多按了一下,像在撫一張消了熱的額頭。
第二日午后,前鋒捕到兩名在渡口貼“假檄”的人。紙上的字寫得漂亮,話卻陰,拿“孝”當(dāng)幌子,寫“來者皆賊”。
夏侯惇把那紙一撕,紙灰落在水面,一圈一圈散開。
郭嘉不看那紙,只叫人把“清道”的木牌掛在渡口前的柳樹上,又叫人把柳樹下的泥爛處鋪上石。他對渡口的老人說:“你還是收稅,只是別攔路。以后有人攔你,你指牌。”
老人點頭,眼里有光。光不大,卻穩(wěn)。
第三夜,風(fēng)不轉(zhuǎn)。營里有個胖士卒睡不著,悄悄起身想偷喝一口鹽湯,被巡夜鈴驚住。軍法官把他拎到軍師車前。胖子打擺子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,“軍師,我……我只是冷?!?/p>
“冷不從嘴進(jìn)?!惫慰粗皬谋尺M(jìn)。你明日背兩卷繩,替兩個老卒送到前鋒。送到了,你就不冷?!?/p>
胖子第二天真背了兩卷粗繩,走到腿軟。繩送到,他往地上一坐,背上汗出得跟洗了一回。他摸摸背,“不冷了?!彼а劭粗熊娔禽v矮車,低聲嘟囔,“冰也能救人?!?/p>
第四天黎明前,西北角的崗哨吹了一聲極短的號。
月英從半夢半醒里彈起,抓著線就跑。紙鳶尾羽斜得厲害,風(fēng)在裂。第三道反掛的布門有一角被割開,香灰散了一地。她蹲下去抓了一把灰,灰里有細(xì)細(xì)的沙。沙是從河灘里帶來的,專門用來吸香。
她抬眼,草里有一行很淺的腳印,鞋底仍是徐州布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