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瞬,他的手腕一涼,落在地上的不是袖,是手。
他張口想喊,喉嚨先被某種冷東西壓住了,冷得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三年前那個冬天,河面凍得像鐵。那冷很快走了,他的嗓子被風(fēng)從背后拂了一把,聲被拉細,細得像窒息之前最后那口氣。
他看見對面屋檐下的影伸出手,接住兩本賬冊,又貼著墻落下,一步兩步,消失在屋角。他追不上,甚至不敢追。
他只能低頭看那只還帶著體溫的手,手心里有一個印,印里是一個小小的黑渦,像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在里頭一圈一圈轉(zhuǎn)。
“段掌柜,明早我再來?!庇腥嗽谙路捷p聲說。聲音是女的,卻沒溫度。像一把掠過稻田的刀。
“誰——你——”段掌柜撲到窗邊,想看看那人的臉。風(fēng)吹起他的鬢發(fā),又放下。他只看見一片黑羽在檐口掠過,像夜里的魚尾,閃了一下藍。
東郊王家祠堂,暗處燃起三根檀香,一根被折成兩截,整齊地躺在香灰里。
南門外驛舍,靠窗那張床上的枕頭被悄無聲息地換掉,舊枕被帶走,新的枕上有一處極淺的針腳痕,針腳里藏著一粒小得看不見的鐵砂。
睡在這張床上的那個人,明日一早醒來時會以為昨夜做了一個很長的夢。夢里的風(fēng)從北門來的,帶著井下的潮味。
雞鳴之前,鴆回到城隍廟。她把兩本賬冊放在案上,把斷手用布捆好放在另一個匣里,把舊枕放到墻角,又把被折斷的那一節(jié)檀香一并擺上。
她很安靜,像是做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務(wù)。郭嘉端起砂罐,揭封符,苦香短暫地涌了一下又被他按下。
“你覺得怎樣?”他問。
“手重?!彼f,“比人頭重?!?/p>
“人頭輕,是因為你已經(jīng)習(xí)慣?!彼f,“手重,是因為他還以為能握住東西?!?/p>
“他還會握。”她淡淡,“換一只?!?/p>
“會?!惫吸c頭,“但握不住他以為握得住的。這個世界,最容易丟的東西,不是錢,不是命,是‘以為’?!?/p>
他把賬冊翻開,翻了幾頁又合上。紙里有銅臭,有汗,有怕。怕最容易聞出來。怕像水,能滲一切。
“今夜你做得不錯?!彼f,“但這只是禮。刀還要再磨。明日開始,跟在典農(nóng)中郎將府下那些老兵里學(xué)三個月,學(xué)走路,學(xué)說話。你要學(xué)會如何讓自己在明處像個‘影’,在暗處像個‘人’?!?/p>
“為什么?”她問。
“影要學(xué)做人,人要學(xué)做影?!彼?,“你是刀。刀要外面不鋒,里面才利?!?/p>
她點頭。她沒有再問。
他忽然問:“你怕黑嗎?”
她想了想,“我在黑里?!?/p>
“很好?!彼α诵?,“那你一定也知道,黑不是黑,黑只是光不肯去的地方。我們讓光不必去,也能有人在里面看見?!?/p>
他把砂罐的封符重新貼好。封符上的字是他親自寫的,筆劃干凈,橫如刀,豎如繩。他看了看那不大的半地下室。
墻面第一圈“符文磚”已經(jīng)連成閉環(huán),溝槽里的黑像被人從四面八方引到一個看不見的“眼”。這“眼”在他心里,亦在這室里。兩處一線,一線連城,一城連州。
“從今天起,”他低聲說,“陽面有文武,暗面有閣。文治天下,武鎮(zhèn)四方,閣——斷人之念?!?/p>
他抬步上井。廟外的風(fēng)更冷了。東方剛露了一點白,白得很薄。
那薄里,他想起了一個名字。典韋。古之惡來,會按著他算好的時辰,如期而至。那是陽面的刀,重若山。他需要。可真正把棋盤纏好的,仍是這把不見光的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