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井路那支繞道過了河灘。天邊露出一線紅。押車的小吏回頭看了一眼那面掛在斷木上的白帛,風(fēng)把帛角掀起又落下,“王師不擾民”四個字在晚霞里更黑。他忽然明白,那些人不是在挑鹽,是在挑“字”。
“挑字,就讓他們挑?!睆堖|說,“我們把字挑得更正?!?/p>
夜來得比昨日快。廟橋心前,人還是一撥撥來,一撥撥走。坐過椅子的人走得慢一點,不坐的人走得快一點。粥棚的湯換了第三鍋,姜味淡了一分,鹽味正好。
照影柜的燈芯再挪了半寸,光不刺人,柜面上“安印”的金線在光底浮了一線淺光。指腹過處,微澀。
“先生?!毙l(wèi)崢把第三刻清冊捧來,“今日凈返亂,凈八、返二、亂一?!?/p>
“很好?!惫谓舆^冊子,指尖在“凈”字上停了停,像把一粒灰從心口抹掉。抹掉之后,咳意又上來。他把咳壓在袖里,喉頭那股“溫”像溫水,燙不到深處,只在表面游。他笑了一下,笑很淺:“今天,‘名’保住了?!?/p>
荀彧在旁邊看他,忽然開口:“奉孝,你知道今天差一點點,我們就都要掉下去。”
郭嘉點頭:“我聽見了。”
“聽見什么?”
“人心崩的時候的聲?!彼а劭磸R前的木牌,“像纖維撕裂,卻不完全斷。斷了,就不是今天這回事了。”
荀彧不說話。他忽然覺得肩背上的那一條線松了一寸,又立刻被他自己拉緊。他想到曹操方才那一掌,想到那一口從地底翻上來的怒。他對郭嘉說:“主公的怒是好的。”
“好?!惫涡?,“黑龍需要這口氣?!彼麤]有把“黑色孽龍”四個字說出口,但他們都知道那是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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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將半,前線催度的鷹報再至:延津以北,狼旗更換第五面;并州鐵騎不入村不點火,沿北岸南下,更換小渡印章十余處。陳宮仍按“狼渡”行軍:不取村,不燒屋,只取旗,只殺旗。那是一種漂亮的狠,狠在“膽”,漂亮在“不貪”。
“他在喂‘快’?!背剃趴赐陥螅?。
“也在喂我們?nèi)ァo’?!避鲝?,“護得越遍體,真膽越顯。”
郭嘉在廟后獨坐,把棋盒打開又合上。他指腹在“清”字小環(huán)上輕輕一按,冰涼。他緩緩站起,走到窗前,掀開一角。
廟橋心像一塊黑石壓在水里,石周圍漂著淡淡白,像鹽花。他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,腳步很穩(wěn),是把步幅提前量好的那種穩(wěn)。
曹操站在門檻外,沒有進(jìn)來。兩人隔了一道空影,像隔一局棋的天元。
“奉孝?!辈懿俚穆曇舻拖氯?,“今日我吼了?!?/p>
“我聽見了?!惫涡?,“城也聽見了?!?/p>
“我也差一點,把你拿下?!辈懿倏粗?,“差一點?!?/p>
郭嘉沒有驚訝。他很平靜地答:“你拿下我,今天會更快;放過我,明天會更穩(wěn)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