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濮陽這個點,本是兗州‘連氣’之樞。”郭嘉道,“它不是不能丟,而是必須丟。丟得越干凈,煞氣越盛;煞氣越盛,‘錘’越重?!?/p>
“錘?”張遼抬眼。
郭嘉說,“借他之‘兇’為錘,砸我所要的鎖。他在城與村之間來去若風,不焚屋、不掠糧,只殺旗,只挑字。此人兵行如刀,刀不粘泥。他以為殺的是我們的膽,而我恰恰要他把膽殺透,讓‘膽怯’倒向他。我們就要這一口‘龍煞’,用以打通這一批節(jié)點。”
他手指自濮陽、陳留、雍丘、成皋之間連成一條弧,弧線末端停在河邊,“此處有門。門不開,兗州龍脈不通。門開半寸,水自來。”
帳內(nèi)靜極了。荀彧低聲:“你是說——這一切,本在計中?”
郭嘉點頭:“是?!?/p>
夏侯惇刀柄一震,忍不住前踏:“你便這樣拿著許多人的家與命做‘錘’的砧板?!”
郭嘉望他一眼,那一眼沒有鋒,也沒有退,讓人覺得他在看一塊極難雕的石:“許都底線不動,軍不入民,印不動,鹽不動,廟橋心不動。這是砧板不會裂的四道筋。昨夜若主公一怒而動夜封、開夜兌,今日砧板已碎?!彼D了頓,“我不以人命為戲,但以‘氣’為用。氣不受傷,形受一點傷,‘門’才肯開?!?/p>
“門?”荀彧追問。
郭嘉的指腹輕輕在絹面某個細密的圈上劃了一圈:“門就在這四處相斜之地的下方,鎖脊在河。要開鎖,不是攻一城一邑,而要讓‘狼’把鎖面砸出裂紋。裂到極致,主公一吼,名正,軍齊,再以鏈為尺,柜為堤,以鹽為星,以印為綱,整座兗州的氣脈便會自我歸攏。這一擊,別人做不得,最合適?!?/p>
“你要引狼入室?!背剃懦谅暋?/p>
“是?!惫未?,“借刀破局?!彼а?,目光與曹操相接,“主公,我要你‘主動輸?shù)舭雮€兗州’,放那兇獸進來,任他橫沖直撞一陣子。等‘錘’砸夠了,你再收。”他把最后兩字壓得極穩(wěn),像把風壓進了盒里,“再收?!?/p>
“瘋了!”主簿失聲,“兗州是我們立身之基!你竟要我們‘主動輸?shù)舭雮€兗州’?!”
夏侯惇的刀已半出鞘,亮出一指寬的冷光:“我再問你一句,濮陽那一城,陳留那一里的人,他們的血,算在誰頭上?”
郭嘉看著刀光,眼神靜極。他伸手,將案旁一盞溫著的姜湯端起,抿了一口,又放下。
那動作連細微的手顫都沒有,他只淡淡地說:“姜,溫。味,卻不在。”他的唇角牽了一下,像笑,像嘆,“我最近喝什么,都是這樣?!?/p>
荀彧怔住。程昱與李典彼此看了一眼,目光深處有一線不易察覺的寒。他們從不信什么神怪,卻忽然意識到,這個人付出的“代價”,或許比他們想象的更近、更冷。
那不是七竅流血的戲劇性,而是味覺從舌尖悄悄消失,是看見哭痛的婦孺,心口只剩下整齊的“最優(yōu)解”。荀彧開口,卻沒說出“你可還有心”這句,生生咽回去。
曹操終于抬手,按住夏侯惇的刀背。刀光在他掌心下回鞘,發(fā)出一聲很輕的顫音。曹操望著郭嘉,聲音低而穩(wěn):“你要‘門’開幾成?”
“三成?!惫未?,“三成,既足以讓‘氣’順,又不至于讓‘形’毀到不可收拾。等三成一到,我要主公的‘吼’?!?/p>
“吼?”有人不解。
“是‘名’?!惫蔚溃啊鯉煵粩_民’四字,要從許都到陳留,從雍丘到成皋,同日掛正。底線四不可同時重申,鏈當尺,柜當?shù)蹋}后于燈,印在光下。那一刻,狼膽已盡,民心返潮,軍心自穩(wěn)?!彼D了一頓,“再派快軍于‘門’外三處,列陣不入,光亮不滅。狼若撞門,刺其側(cè)肋;狼若繞門,放其背影。你只需忍三日,便夠?!?/p>
“忍三日?”夏侯惇冷道,“我可以忍,兵可以忍,民呢?”
“坐。”郭嘉說,“給湯?!彼а劭粗暮類?,“昨夜你已經(jīng)教了她們。今日照做?!毕暮類聊?。那句“坐下,再說”,在風里結(jié)成了霜,落回每個人的耳中。
“主公?!背剃藕鋈婚L揖到底,“此計雖奇,風險甚巨。若三日之后仍不可收,兗州將為他人所有。臣請主公以軍紀為先,先拘軍師,以絕眾口?!?/p>
尚書臺與主簿同聲附和。于禁抬目,欲言又止。張遼站著,雙手壓在沙盤邊緣,手背青筋輕輕起落。典韋則把鏈往下一沉,像把一把火按進水里。
曹操不答。他盯著絹圖,黑井一樣的眼底突然緩緩亮了一線。那線光不是笑,是刀的冷,是在最緊的時候,心里那點“定”。
他反問郭嘉:“群情激憤,皆欲殺你;城外家屬跪哭,皆欲回援。全軍的刀口,半數(shù)對著你。你憑什么讓我,繼續(xù)立在你這邊?”
郭嘉沒有立刻回。他伸指,按在絹圖一處無字的空白,指腹輕輕摩挲;像在摸一塊看不見的石?!皯{你是‘黑龍’?!?/p>
他說,“憑你能忍三日,能吞氣而不噴火,能把怒攥在骨里,用它把骨燒硬。”他抬頭,目光很直,“我見過你的‘形’。”他沒有把“黑色孽龍”四字說盡,只以短短一句帶過,那句卻像從黃河霧里拖出了一身冷鱗的獸影,“他在風里昂起頭,又把頭按下去。你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