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布在右側(cè)縱馬來看。泥氣沖鼻,他卻沒有皺眉。他一直從正面找路,這一次,他看見那條硬底,又像嗅到血一樣興奮。他知道那是命路,也知道那是險??伤溃俨淮虼┮惶?,他身后的軍心就會被夜里那場火吃光。
“主公,”陳宮壓馬追上,低聲,“此地有詐。請緩。”
呂布看了他一眼,目光短促如刀背,“緩,緩得出糧來?”
陳宮沉默。他想說很多,卻知道呂布此刻只聽一種話:能不能殺出。他把想說的咽回去,改成一句,“請護高順側(cè)?!?/p>
呂布點頭。他把戟往前一指,“張遼押左,臧霸護右。我走中。”
赤兔馬噴一口熱霧,蹄聲在硬底上敲出一串緊密的響。呂布像一道擰緊的鐵,直上。這一刻,他仍是那個天下第一的鋒。夏侯淵仿佛早料到他會來,中線的第三排弩絲未上,樁后換成了兩列持盾步卒。他們不是來擋呂布的,他們是來把呂布“送進來”的。兩列偏開,硬底的路像刀鞘,正好迎著那把刀。
“來。”呂布目中光更盛。他不怕正面。他怕的是看不見的手。
他撞入步墻,第一盾沿如玻璃般嘩地裂,第二列槍尖一齊往上挑,試圖纏住他戟柄。他手腕一震,戟尾一撥,槍尖被帶偏。他的馬硬生生從兩列的空中擠過去,飛濺的泥像生的蜥蜴撲在他頰側(cè)。下一息,他已經(jīng)把戟當?shù)?,斜劈落在一名校尉的肩頸之間。那人連聲都沒出,半身斜著倒進泥里。
夏侯淵在遠處看了一眼,低聲道:“他來了。四號門,開?!?/p>
上游第四處小閘被扳下,暗渠里積著的濁水沿著細渠涌出,正好拍在硬底的側(cè)沿。那層看似能走的硬皮,在這一拍之下,旁側(cè)的泥立刻軟了一寸。硬底仍在,旁邊卻變得更深,像牙縫突然被人拉寬。呂布已經(jīng)沖過第一線,他的前蹄剛踏上下一段干硬,馬腹忽地一輕。這一輕極細,卻是泥將地心拖下去的信號。
他一壓腿,身下的赤兔一聲嗥,硬生生把力量集中在最后一寸蹄面上,騰了過去。呂布心里一喜,正要催第二縱,耳根忽地繃緊——一種輕微的“呲呲”聲在葦根里連成線。他不看也知道:那是掣馬弩在換鉤。
他壓戟橫擋,第一支鉤擦著戟刃飛過去,帶走幾縷馬鬃;第二支鉤卻從更低處竄出,直沖馬腕。他單手把戟往下一壓,鐵刃磕在鉤上,火星崩進泥里。第三支鉤來了,他再壓時,馬已無處借力。赤兔后腿猛蹬,硬是把第三支也逼偏。呂布人在馬上,一身力像被兩只看不見的手在上下拔。他把牙咬得很緊,眼里是冷火。他不退。他退不得。
“主公!”高順聲在前。陷陣營已經(jīng)在中線上筑出一道短墻,墻后疊出三層槍。他們把鉤弩壓住了半刻——贏來的這半刻,被呂布用來殺路。
“頂住?!眳尾嫉穆曇魪凝X間擠出。他明白什么。他也明白,這一刻沒人能替他。脊背上的冷汗順著甲縫落到腰間,立刻又被熱意蒸干。
他再次催馬,把方天畫戟當成一支撬杠,把前方那道人墻撬開一個人寬的口。他沖過去的同時,夏侯淵第三道鼓敲響,西北的弓弩墻重新抬臂——這一回,箭雨不再打馬,而是打人。他們選的,是陷陣營槍墻后那一雙雙露著的眼。眼被泥濺得模糊,他們?nèi)栽诙⒅胺健?/p>
高順忽然笑了一下。很淡。他將盾往后一遞,自己把槍橫了起來。槍頭挑起一名弩兵的喉結(jié),又順手擋了一根鉤索。他已記不清擋了多少,他只記著腳下那塊板已經(jīng)軟了。有人從背后把另一塊板塞到他腳邊,他抬足,換了一步。板剛沉,他就把槍再遞出去。陷陣營的口號從他背后傳過來,不是壯烈,是平平一句:“再前一步。”
再前一步。每一次都像把自己更深地丟進泥里。他們開始有人抽搐,肚里昨夜的惡藥,在此時又翻過來咬。有人忍不住吐,吐在盾背上,吐在自己的腳背上。他們的手仍穩(wěn)。他們的眼仍平。直到一根倒刺鉤從泥里探上來,鉤住一只不該鉤住的腳踝。那人沒喊,他只是被泥往下一拉,像被水吞。他的同伴不用看,馬上把他背帶割斷,把他留在泥里。墻面沒有破。
“好?!眳尾嫉吐?。他看著這支兵,心里升起一種又痛又驕的熱。這熱點在他胸腔里,化作更硬的殺意。他知道,高順已經(jīng)把能給他的,都給了。
“退線!”夏侯淵忽然一擺手,弓弩墻整體后退半列。不是敗,是讓。讓那把刀再深一點。讓它深到拔不出。讓它知道——前進一步,身下便是澤。
——
許都后帳。黃月英把指尖離開“感應羅盤”的銅沿,掌心全是濕的。羅盤里那?!把魃场北剂艘辉?,到了此刻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按住了腳踝。每當它想沖,盤面某處的燈便亮起一下,又滅。她側(cè)頭看榻上的郭嘉。郭嘉眼下青黑未退,唇色比昨夜更淡,眼睛卻很亮。那亮不是發(fā)熱,是風雪里的一點火。
“他進澤了?!秉S月英說。
“嗯?!惫螒艘宦?,手指在盤沿上一點,“第四門到了,水再下寸半。淵的弩,壓腿。弩息一刻,讓步兵向前。切記,不要貪功。我們要的,不是斬誰的首級,而是斷誰的腿?!?/p>
“你在殺‘速’。”黃月英道。
“殺了他的‘速’,他就只?!隆?。”郭嘉微笑,“勇可以挨,速挨不得。猛虎離了山林,蛟龍出了大江,便什么都不是。我所做的……只是為呂布選好一塊配得上他的墳地?!彼攘艘宦?,壓住,目光落在那粒被泥拖住的光點上,像在看一個遲早會安靜的獸。
——
午后,霧散得干凈。陽光把泥沼照成一片亮得刺眼的黑。戰(zhàn)場的聲音從最初的“嘶”“嗆”“?!钡慕痂F,漸漸變成了“嗉嗉”的喘息和“撲哧”的泥響。呂布第三次撞開人的縫,終于將硬底那條窄路沖出一段。他轉(zhuǎn)身想接走高順,卻看見高順已被泥退到槍墻的后列,肩上的甲被泥磨得發(fā)亮,血從指縫里一點點滲,落在板上,又立刻被泥吞。
“走?!备唔樚а?,聲音低,“主公先走。此地交我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