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還要什么?”
“借錢?!惫涡?,“天蠶已在。讓他在市口放出兩句話:‘昨夜,某錢莊銀票被兌,兌者留紙香;今晨,相府薄杯設酒,杯沿有粉光。’兩句合一,立刻有人把昨夜與今晨串成一個故事。故事一有,城就會自己言說。我們只聽,不答?!?/p>
荀彧微怔,繼而苦笑:“你要的‘熱鬧’,原來在舌頭上。”
“舌頭是最快的網(wǎng)?!惫蔚溃耙彩亲盍畠r的刀。”
命再下,風再走。半個時辰后,西市口果然有人邊嚼燒餅邊學相府臺上的腔:“臣——愿——”旁邊有人接:“杯沿有光!”笑成一片。笑聲沿著街角拐回相府。笑聲越多,越有膽子上前“鼓兩下”的人。
午未,漏刻里最后一縷水落盡。相府檐下的影縮回去一尺。帷后的那一線“呼吸”還在。還在,就有人信。
曹操起身,舉手,掌心向下。臺上鼓面止,人聲止。風也像被輕輕按住,伏了一伏。
“諸公,”曹操開口,聲音不高,卻穿透每一層衣與風,“今日相府問心。問的是‘忠’,不是‘罪’。諸公若自以為忠,鼓兩下,酒一盞,言一句。至于‘罪’,不在今日。不在今日,不是不在?!彼A艘煌?,目光溫和,像一柄出鞘的刀被絨套包起,“明日,堂上見?!?/p>
“堂上見”三個字落下,許多人的眼睛同時往下一垂。垂,不是羞,是算計。算今天,算明日,算自己與別人的“位”。算著算著,鼻翼有熱氣出,袖口的白痕又亮了一瞬。
郭嘉在側(cè),靜靜看。他目送每一張臉離開,再看每一張臉回頭。有人頭也不回;有人回頭兩次;有人走到街口才回;有人不回,手卻摸了摸袖口。摸,不是要擦,是確認那一道白仍在。確認之后,心安或心驚,各自不同。
阿芷從廊影里走出,袖中又收回一綹光。畫皮換回他自己的臉,走過人群時,忽地停了一步,向一個角落微微頷首。那個角落里,有一雙極隱的眼,眼主人不動,只輕輕呼出一口氣。鴆坐在臺腳,指尖在杯沿上彈了一下,把最后一圈粉抖掉,抖得像什么也沒有發(fā)生。
“主公。”郭嘉回身,聲音很輕,“今日如此,明日——刀?!?/p>
曹操點頭,不喜不悲:“我等你遞刀。”
“是。”郭嘉躬身,“今夜,我再去看一眼風。”
他轉(zhuǎn)身下臺,走到“叩”臺旁邊,把那支槌收起。槌很輕,輕得像一段無聲的句子。他把槌放入袖中,袖口的光在陽中掠了一線,又滅。
相府外,白日已滿。人潮散去,街上的粥鍋還冒著熱。昨夜那個少年靠在墻根,抱著一碗粥,喝得認真。他的手背干凈,木片不見了。他喝完,抬頭,視線越過人群,落在郭嘉的背影。他眼里的光動了一動,又自斂。斂,是一種學會。
郭嘉走出門檻時,荀彧追上一步:“奉孝?!?/p>
“嗯?”
“你說‘戲再熱鬧些’,我信你。只是——”荀彧頓了頓,“熱鬧之后,愿你還記得‘安靜’該留給誰?!?/p>
郭嘉笑:“留給死者與生者各一半。死者安魂,生者問心。余下的,留給主公?!?/p>
荀彧失笑,拱手退回。曹操站在帷前,背對光。帷后的“影”隨著香煙的最后一縷散盡,緩緩平了。他抬手按住帥印,低聲一字一字道:“諸君,明日——堂上見?!?/p>
檐鈴微響。鐘樓第三通在遠處響起,長,穩(wěn),像一條深水里的魚游過城心。許都呼出一口氣,又在下一息里收回。戲還沒散。帷未落。風往北,帶走了杯沿最后一點光。下一幕,刀與印在光里交鋒,血與口舌在同一張桌上坐下。郭嘉在街角轉(zhuǎn)身,眼里那一線月色似的冷被陽光化開,化成一句壓得很低的話:
“主公,讓這場戲……再熱鬧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