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風從塌了角的營幕縫隙灌進來,吹得銅燈輕顫。
燈臺鑄作蟠蛇,蛇信在焰心里明滅,帳中每個人的影子都被咬得七零八落。
郭嘉站在光影之外,指腹按著袖中那塊冷得像鐵的竹牌,嗓子泛著鹽苦。
他聽慣了兵器撞在盔甲上的鏗然,也聽慣了諸侯們把“義”字摁在酒盞底的聲音,如今只聽見一股更密的窸窣——像草叢里有蛇,從營門,正沿著眾人的腳心爬過。
“奉孝。”曹操靠在主位,面上疲色未退,眼底卻有黑金一樣的光,“聯(lián)軍之變,果如你言。袁本初與公孫瓚已各領(lǐng)兵自顧,諸侯紛紛各回營地。此時再爭洛陽,還值否?”
夏侯惇把刀背按在膝上,聲音像利鐵擦石:“值!趁他們亂,斬旗奪輜,拔洛陽!”
程昱拱手,言辭謹慎:“主公,洛陽城破,井陘諸關(guān)未定,董賊縱火西竄,彼之后隊駁雜,然虎牢舊道仍險,若輕進……恐有伏?!?/p>
帳內(nèi)聲音漸高,有的說“爭地”,有的要“奪城”,各執(zhí)一端。曹操抬手,帳中一靜。他看向郭嘉:“奉孝,你來?!?/p>
郭嘉走近兩步,鞠身行禮。他的聲音不高,卻能讓每個人把身下的凳子坐得更穩(wěn)些:“城,不急。地,不急?!?/p>
夏侯惇哼了一聲:“那急什么?”
“急‘人’與‘名’?!惫翁а?,燈下瞳仁極黑。
“董卓挾天子,焚宮室,迫百官與民隨行。其隊伍長若蜿蛇,首尾不相救。若搶城,便與諸侯爭功;若奪地,不過與群雄分贓。主公若要與天下爭,今日便與天下同俗;若要與天下立,今日須與天下異?!彼焓?,從沙盤東緣捻起一把細沙,順著函谷舊道慢慢灑下,沙粒連成一道灰線,“蛇行有七寸。打首,必死戰(zhàn);打尾,能傷筋?!?/p>
燈影里的蟠蛇似乎吐出了一口更長的暗火。
曹操的手指輕敲幾下案幾:“說七寸。”
“七寸不在城池,不在旌旗。”郭嘉將一枚白子輕輕嵌在沙線上。
“在‘人心’。董賊西遷,車駕擁塞,老弱婦孺與百官雜處。其先隊是甲士,尾隊是人質(zhì)。尾隊畏寒畏饑,畏夜畏賊,且長途乏備,一旦關(guān)道受阻,必煩擾不止。此時,若有軍馬自旁峽出,先斷其糧車,再擾其輜重,然后于狹處鳴金,焚火舉旗,喊‘護駕’之名,救‘百官’之實。百官出,則‘名’至;民眾安,則人心附?!?/p>
“護駕?”程昱眉峰一挑,“曹公之軍,何以敢當此名?”
“名,不可自取,可讓人推?!惫慰聪虿懿伲爸鞴豁氉鲆患拢翰慌c諸侯爭洛陽。”他頓了一下,“讓他們?nèi)?,去搶,去分。我們留人修路、護糧、整兵,夜里輕甲疾行。等他們在廢墟里爭一個‘誰先登’的功名,主公在關(guān)道里救一個‘不敢不謝’的恩名?!?/p>
夏侯惇站起半步,眉中有火:“奉孝,你說救百官,救得下幾何?董卓不是紙糊的。”
“救不盡,也要救?!惫无D(zhuǎn)向他,眼神沉穩(wěn)。
“救一車,天下傳一車;救十車,天下知十車。董卓西遷是逼民而行,他的‘名’在逼,主公的‘名’在救。此消彼長,不在一戰(zhàn),而在一路。并且——”他指向沙盤上一個狹窄的關(guān)口,“此處為舊關(guān)道,谷口狹,僅車馬并二。董軍尾隊多民少甲,護送者或為雜牌,軍紀不齊。若先擾其輜重,再放民,護送者必顧亂民而棄陣形。這一棄,便露七寸。”
“你要在谷口放火?”程昱問。
“要火,也要風?!惫伟蚜硪幻逗谧勇湓诠瓤谏巷L處。
“今夜風自東南,明夜轉(zhuǎn)偏東。董軍兩日后抵此,風將順谷而下。我們先置草料于兩側(cè),混以濕泥與砂,使煙不濃、火不猛,只逼人不傷人。火是旗,旗是聲,聲里喊‘護駕’,人心便分。護送者以為是官軍,民與百官便往這邊涌。我們不殺退路,只開活路。開路者得‘名’,殺路者負‘名’?!?/p>
夏侯惇冷笑:“空言也。護送者若不亂,若先斬你旗手,后焚你草料,你拿何以應(yīng)?”
“拿‘前日’?!惫蔚偷涂攘艘宦?,袖中傳來極輕的腥甜,他卻像沒有感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