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,三處暗燈靜著。
城隍廟前、北門井畔、鼓臺下,那一點溫黃像伏在城脊的呼吸——不響,卻穩(wěn)。
州府內(nèi)院的廊檐被雨洗得發(fā)亮,檐下風過,帶著泥與豆糠的淡腥。
鼓臺簾已落,鈴不響。郭嘉立在正堂中央,袖口束得極緊,掌心覆住羅盤的背,像按住一顆躁動的心。
堂地攤開一張新曬的州圖。不是紙,是以城磚與木楔拼成的“地”。
每一處梁位、每一段河槽、每一口井與閘,都被他用細金粉勾出暗線,線與線之間,夾著數(shù)十枚刻有“辰、巳、酉、亥”的小木籌,像潛伏的星子。他取下腰間那管細長的寒竹,輕輕點在州圖最中正的一點,低聲道:“歸。”
一字落地,風向微偏。堂外,井沿的水痕往回縮了半指寬;堂內(nèi),羅盤的針不動,光卻在紋理里慢慢“醒”。
肉眼不可見的維度里,整座州郡地下的龍脈像被敲醒的古獸,蜷曲翻身,脊鱗一節(jié)節(jié)亮起。它們彼此呼應,從偏門、淺口、梁肋一路奔趨到此,像萬川匯屋脊,像刀背收鋒。
龍氣,本是天下生機與氣運的總脈,是看不見的“底層邏輯”,非戰(zhàn)之力,卻決勝興衰。今夜,于無人可見之處,它被強行勾連,擰成一束,朝州府的正堂回流。
郭嘉合了扇,輕咳未發(fā)。他掀開袖中一枚古銅圓鏡,鏡背篆刻“竊龍”二字,鏡面不見影,只見線。線條織成陣,陣心空著。
他抬眼,視線宛若穿過屋檐與夜色,看向某個更深的層面——【竊龍大陣】。
這不是供人觀瞻的奇技,而是一座隱藏在全州地表與人心秩序里的巨大“轉化器”,能把無主之氣、甚至敵人的龍氣,化作己用;但所有被竊得來的氣,都要經(jīng)過一個唯一的陣眼轉化,而這個陣眼,恰是他自己。
“鈴不響,序自成?!彼弥腹?jié)輕敲羅盤背脊三下。剎那間,堂宇無風而動,梁下的影往后撤了一寸。
州圖四隅的木籌先后“?!钡剌p顫,坊門、城河、井口、閘位、倉門、廟角、粥棚……每一個被標注的點都發(fā)生了最細微的一次“對齊”。那對齊像一口無形的弓弦,從城心繃到河背。
“落?!?/p>
第二聲,地底深處傳來極低的一記回響,像有巨獸在泥層里扭轉骨骼。
州圖上最細的金線被一點點“吸干”,褪作石色。黑暗中,一道肉眼可見的土黃色光柱自正堂直沖霄漢;城中隱伏的光脈也一束接一束升起,仿佛整座兗州被翻轉成一張倒扣的琴,所有弦同時被撥。
遠處的大河像被驚醒,龍吟未聞而至,粗重、悠長,帶著泥腥與古意,仿佛黃河龍脈用最蒼老的嗓子,向人間低吼。雨后未干的瓦背、被水泡軟的門榫、剛立起的“斜”“慢”“回”三牌,都隱隱發(fā)出一縷黯光,隨后那光盡數(shù)倒流,灌入堂中。
郭嘉不退。
他將羅盤貼在胸口,閉目立定,任那股力量由皮入骨、由骨入髓、由髓入識海。
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城的節(jié)拍重疊在一起,聽見河道的拍點與鐘嗚合成一線。他也聽見了別的聲響——無數(shù)戰(zhàn)場殘留的“龍煞”裹著死意與不甘,夾雜嗚咽,沿著他自己布成的管線被一并拖來,像陰影在光下掙扎。
他掌心的古鏡“嗡”的一聲,鏡面星光自發(fā)流轉,化作一面星紋巨盾,迎頭擋住了那一縷最兇的煞氣。他的識海里像有一匹血色魔影試圖揮戟,但在星光盾前折斷了半寸,化為一陣燼霧,枯寂無聲(他知道,這一戰(zhàn)將來還會更險,但今夜足夠)。
土黃光柱傾注不止,他蒼白了許久的臉終于泛了一抹薄薄的血色,骨節(jié)間那種被“天道排斥”撕扯的裂痛,竟像被溫水撫過,緩緩縫合。
堂外,風忽止。三處暗燈一齊暗了一息,又在同一拍上亮回。州府檐下,露珠抖落,碎成細亮的屑,仿佛諸脈歸元后的“火花”。
他緩緩睜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