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布斜他一眼,笑意更?。骸昂桑呛氖?;獵,是獵人的事?!彼殃缟弦粩R,轉身進帳,走到一半又回頭看了一眼城影——他喜歡這城今日的“靜”,靜,像在給他留面子;明日,他要讓這面子記住半柱香。
夜未到,雨意先到。
城東巷子的牽?;ㄌ嵩绾蠑n,墻根的蟻路忽然換了方向,直奔屋檐。
鼓臺里燈未點,窗紙已暗。荀彧在案旁磨墨,墨極細,磨出的聲像在一頁薄冰上寫字。他把“鈴所至,刀不越線”再謄了一遍,壓在案角,自己按了一下,像按在城的胸口。
郭嘉在另一側把“黑書”收好,順手又把小木牌抽出來看了一眼——上頭那行字已快被他自己的指尖磨出暗痕。他忽然輕咳,袖中有細微的腥甜,他像沒感覺,繼續(xù)把牌壓回書下。七日,夠了。他對自己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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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真的落下時,城里人各歸其位。
城門洞里的烏鴉先動了一下,又伏回去。
許褚?guī)税蚜耗咎У匠呛觾蓚阮A置的洞口,抹凈銅鉚。
夏侯惇在墻陰里抽刀又入鞘,練習“怕”的表情,練不久,自己笑了,轉身對著墻,把笑壓平。
曹仁把外環(huán)的韁再確認一次,不緊不慢,像用空手把腰帶再挪上一個孔。
荀彧站在內府的檐下,聽鈴從內院到外院再回內院,鈴不響,心響。燈花忽然爆了一下,落下黑屑,他彈走,抬眼正好撞上郭嘉,兩人一個像秤,一個像刀,默契地各自退半步——今晚,王道在前,霸道緊緊跟著。
郭嘉去了城頭。風更穩(wěn),于是更重。
他讓傳令官去把巡更的節(jié)奏換成“二短一長”,不為別的,只為讓人心和天的鼓點對上。他又撿起沙盤里代表呂布的赤籌,看了看,沒動,放回原處。今天不推。推在明日。
荀彧追上來,問:“還有什么要改?”
“把‘容易’留最后一次。”郭嘉道,“夜里,北門再讓出半條街,讓他以為我們怕極了,路給他自己走?!避鲝M首:“術藏于法?!惫涡Γ骸胺ㄏ攘??!?/p>
子夜將過,雨仍未落,雷卻在很遠的云身里滾過一回,悶,不響,像有人捧著一面皮鼓在水底試拍。
遠河的霧升高了一指,白得像一條鋪開的道。
郭嘉把掌心覆在羅盤背上,像在給它一點穩(wěn)。他不看刻度,他聽自己的心跳。跳穩(wěn)了,才不貪。他低聲:“天時?!庇值溃骸暗乩?。”最后一字,他說得更輕:“人和?!?/p>
——人和在對面:溫侯要痛快,士卒要解渴,陳宮要自證不被牽著鼻子走。三樣湊在一處,便是他們的“和”。
他從城頭下到鼓臺,路過北市的井,摸了摸石沿。石沿微涼,像一塊老骨頭。
他忽然想起昨日那個停在井邊多看一眼便咽口水的巡夜兵,想起那孩子哭得啞的“水”字,想起酒肆案上那本被鹽壓住封皮的戲本。
他對井說:“明日,讓他自己來?!本斎徊淮穑话岩估镒罴毜乃偷剿男淇诶?,像一縷將熄未熄的香。
最后的寧靜里,總要有人在數(shù)東西。
錄事在數(shù)甲,老匠在數(shù)鉚釘,營卒在數(shù)鹽豆,程昱在數(shù)“斷聲”,荀彧在數(shù)鈴的間隔,許褚在數(shù)木桁,夏侯惇在數(shù)自己能忍住不罵人的時辰,曹仁在數(shù)外環(huán)的步幅,曹操在數(shù)這城的呼吸。
郭嘉也在數(shù)——數(shù)風換了幾次半線,數(shù)云腳低了幾寸,數(shù)夜探繞河幾回,數(shù)自己的心跳有沒有亂。數(shù)到最后,他把所有數(shù)字丟回一個詞里:次序。次序在,暴雨不過是按節(jié)骨來的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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