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知道此刻只能做一件事:把崩塌的時間往后扛一刻,再一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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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石坡上,火在辦一場巨大的盛宴。車轍是盤,稻草是席,麻繩是筷,木輪是舊年里不到場的親戚。風(fēng)替主人敬酒,火舌在每個角落要一口。衛(wèi)崢站在高一點的石頭上,遠(yuǎn)遠(yuǎn)看著,指腹無意識地摩挲那枚畫過記號的馬票。那票是“天蠶”的票,亦是影子的令。他笑意淡薄,像在月下數(shù)錢。
“子明?!辈苋试陉幱袄锍雎?。
“在?!?/p>
“再從邊上撕一線?!辈苋实?,“讓他以為還能救?!?/p>
衛(wèi)崢會意。他揮手,讓幾名騎卒從火線的最薄處穿過去,故意留一條不太穩(wěn)當(dāng)?shù)穆贰D锹窌谙乱魂囷L(fēng)里斷掉,卻在這一陣風(fēng)里看起來像救命的橋。橋是給人看的,不是真走的。只要有人看見,就會有人朝它跑;只要有人跑,陣就會亂;陣一亂,刀就有了縫。
“將軍?!币幻睂⑷滩蛔?,“要不要趁亂壓進(jìn)去?”
曹仁搖頭,語氣平得像石,“不必。我們是刀背,不是刀鋒。鋒在南山口。做完該做的,退?!?/p>
他回頭看一眼更遠(yuǎn)的黑,那里有更高的一盞燈沒有亮,仿佛在等他把這盞小燈安好。曹仁知道自己的位置。他擅耐,也擅讓別人等。他的忍耐,是給友軍騰路;他的讓,是把敵人逼在路上。
風(fēng)再拐了一下。火越過一道淺溝,撲到下一排車。車上的麻油像被突然撕開的腸子,呼的一聲噴出來,又馬上成了兩三條跳動的蛇。蛇纏上麻袋,麻袋鼓脹,像肚子里裝了風(fēng)。它們一齊“嘭”地炸開,火屑飛起,像夜空撒了一把鹽。
“走?!辈苋实吐暋?/p>
黑影們像被夜吞下,又像從夜的另一邊吐出。白石坡只?;?,火里有谷子的脆響,像萬千細(xì)小的掌聲,在替一個看不見的主持人致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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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都后方,軍府大帳。黃月英的指尖按在那只“感應(yīng)羅盤”的銅沿上,羅盤里的“血色流沙”成了一粒正在呼吸的星。它每一次跳動,盤沿某處的細(xì)燈便微微一亮,然后又滅,像在風(fēng)中眨眼。
“南山口的拍子,合了?!彼曊f。
郭嘉靠在軟枕上,唇色仍白,卻有一種從容的冷。他的睫毛在燈下投出短短的影,像極細(xì)的刻刀。他聽著風(fēng)聲,也聽著遠(yuǎn)方鼓點交織出的縫。那縫是他提前織好的。他沒有起身,只抬手在盤沿上輕輕一敲:“第一道。”
黃月英斜睨他,“你把這場仗起了名字?”
“【鬼才十殺】?!惫蔚难劾镉幸稽c笑,“殺不是殺人,是殺他賴以為生的東西。第一殺,殺糧——先把飯碗打碎,再慢慢敲牙?!?/p>
他輕輕咳嗽兩聲,壓住,笑意未散,“兵法早說過,兵馬未動,糧草先行。反之,大軍欲潰,糧草先斷。今晚,只是讓他明白這句話的另一面?!彼闹讣庥衷诒P沿上落下一下,像在數(shù)拍,“第二下。”
羅盤里,血色流沙的亮度暗了一分,仿佛腹中被人狠扭了一把的猛獸,沒來得及發(fā)出哀嚎,便先漏了一口氣。黃月英盯著那粒星看,聲音像劍背上的寒,“他會回頭。”
“會。”郭嘉說,“狼餓了,才會回頭。可回頭時,它看見的第一件事,不該是我們的臉,而是它自己被刀碰到過的后頸?!?/p>
“你在用火喂它?!秉S月英冷冷一點頭,“且在火里摻了鹽?!?/p>
“鹽值錢,所以換成了錢?!惫涡?,“子明做事,一向會算。”
簾外有人叩門。鴆掀簾而入,衣角帶一抹夜氣,“白石坡全線起火,替換糧被前鋒奪走,已見人病。曹仁請示,是否可壓?”
“無需?!惫伍]目,“他是刀背。”
“那我們?”鴆問。
“我們是刀鞘?!惫伪犙郏可?,“護(hù)鋒、護(hù)背,不露刃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