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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時,南山口風更勁。呂布已披甲上馬。他把赤兔的鬃毛攏了一把,目光在陣前劃過。張遼抱戟立左,高順立中,臧霸守右。一切如昨,一切又不像昨夜——昨夜的火烤在身上,今日的風吹在心里。他抬手,正待令行,忽有兩騎飛來,箭羽犀利,先后落到帥前。
第一騎來自郡丞衙門,封皮上有“軍府副簽”,短短一行字:“郡中‘義舉使’與都尉爭執(zhí)致死一人,城將亂,請緩出鋒,由軍師自回收印?!薄熬彙弊种氐孟褚粔K石。第二騎來自南山口后路,封皮上亦有“軍府副簽”,字卻不同:“北門有‘軍府截鹽’,疑為敵偽,勿理,速破口,勿回?!?/p>
兩封同印,意旨相反。
陳宮接過,兩次看。兩封都不是他的手。他眸光一冷,隨手把第二封拋還給差騎:“回話:‘軍府’沒有‘截鹽’,凡‘截鹽’者皆為賊。軍府只認護城。”
差騎領命退去。陳宮又看第一封,指腹在“緩”字上頓了一下,沉聲道:“城內(nèi)死人,須有人擔;‘緩’不可寫在前,寫在后?!?/p>
呂布盯著他:“什么意思?”
“緩,不是停?!标悓m迎視,“主公先登不改,然公臺須回城以令。你刀護陣,我字護城。兩處都要有‘能夠捉住的東西’?!?/p>
“你回?”呂布眉峰一挑,笑意極薄,“你敢把背留給我?”
“這句話該我問你?!标悓m也笑了笑,“你敢把陣交給我?”
風把兩人的笑撕成細碎。呂布忽地一擺手:“休說。開鼓!”
鼓起,三軍動。呂布不再看陳宮,戟尖前指,赤兔踏硬底如踏石梁,直抵南山口正面。夏侯惇在對陣頂端抬刀,單眼里是一絲亮。他認得這股力——天下第一鋒不會變。他把刀往下一壓,騎陣齊下。鐵與風撞在一起,聲音像兩座山廝磨。
陳宮立在鼓后,忽聞背后有喑啞一笑?;仡^,鴆不知何時到了,青衣一拂,手里捻著一枚小印——“軍府副簽”的翻版,與陳宮懷中那枚幾乎無別。
“娘子。”陳宮淡淡。
“軍師。”鴆微微一福,眼尾的笑像刀尖挑過指背,“今晨封了三口鹽缸,一封‘賑’,一封‘征’,一封‘止’。你要哪一封?”
“都不要?!标悓m伸手,“把印給我?!?/p>
“這枚是假的。”鴆遞給他,指尖一松又一緊,輕聲道,“但它有用。用在讓誰‘看見’它的時候?!?/p>
“看見了又如何?”陳宮收起,袖中印與袖上印撞了一下,發(fā)出極輕的一聲,“你們今日的殺,在‘心’??上业男牟辉谶@里。”他抬起下巴,“在那邊。”
他指的是刀光最密之處。
鴆挑眉,笑意不減:“心在哪兒,殺便在哪兒?!彼齻?cè)身要走,又忽然回首,“哦,對了??へ┭们埃幸惠v車。車上有個匣,匣里有根紅繩。你若抽開,里面是一枚‘血書’——說你昨夜在城中私約商會,承諾‘鹽換糧’,并在尾簽‘宮’字。字是你的。印也是你的。只是血,不是你的?!?/p>
陳宮垂目,“血是誰的?”
“一個書吏?!兵c笑得更淡,“手漂亮,命不貴?!?/p>
風把她最后一個字吹散。陳宮站在原地,指尖在袖中摸到兩枚印,一真一假。兩印貼在一起冷得像石。他閉了閉眼,突地對親兵道:“備馬,回城?!?/p>
“軍師!”張遼聞訊趕來,壓聲,“此時回城,若有人說你‘避戰(zhàn)’——”
“讓他說?!标悓m道,“今日不在‘陣’,在‘令’?!?/p>
他上馬,扯韁回首。南山口那邊,呂布的戟正把敵方第三列硬生生撬出一個口子。鐵浪在他前后合。他知道這是最危險的時刻——刀太深,退不出,進不得;刀不深,刺不到骨。他又看了眼左翼,高順的槍墻穩(wěn)穩(wěn)頂著;右翼臧霸比昨夜更沉,他有改。他再不遲疑,拍馬疾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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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門外,風吹得旗面打著滾。陳宮跨進北門,一腳踏在“義舉使”的破牌子上。兩旁人聲嘈嘈:有人舉著“軍府截鹽”的腰牌,有人舉著“賑鹽”的木牌,有人舉著一沓馬票?!败妿焷砹恕钡暮艉跋褚粔K石頭丟進鍋里,熱氣嘩地沖高。陳宮不看任何一張臉,只看門洞下那輛小車。
小車停在門洞影子里,車把式見他來,立刻把匣子遞上。匣蓋半合,紅繩端端正正。陳宮把匣提在手里,四下看了一眼,忽然笑了笑,回身把匣塞給郡丞:“今夜你家看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