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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9章 【鬼才十殺】第九殺：鬼神之音（第2頁）

“東山之巔，戰(zhàn)神末路?！?/p>

兵士們面上沒有表情。有人把矛桿豎得筆直，手心卻在出汗。有人原本背對城外，此刻緩緩側(cè)身，余光偷看臺上。有人干脆低頭拽腰帶。他們誰都沒笑。他們都聽明白了。這不是戲文。這是宣判。

陳宮抬手，示意近侍去搬羊皮斗篷。他把斗篷鋪上去時，布面擦過石，發(fā)出一聲輕響。那聲響在他耳里卻像刀。在這一瞬，他忽然不想看馬。他想看上方那個他謀劃一生要托付的男人。他抬眼。

呂布很靜。他側(cè)臉的線條在晨光里出奇清楚，像從寒鐵上磨出來。他長久不說話，直到第三遍童謠的最后一個字落下去。那尾音像一根細(xì)線，拴著他最后一點力。他把那點力咬住，不讓它斷。他終于開口：“陳公臺，我是不是……真的該死？”

陳宮的喉頭一緊。他一寸一寸抬起手，想要抓住什么。他什么也抓不住。他只看見呂布輕輕笑了一下。那個笑短得不可見，像在某處突然擰緊了一根繩子，又松開。

城外，風(fēng)器齊開。月英輕提一根馬尾絲，葫蘆里的氣流便被引進(jìn)了竹筒。竹筒留了口，口朝城，另一頭插在陶罐里。陶罐口上伏著薄薄一片獸皮，獸皮貼著鼓面，鼓面下藏著空木板。她手掌往下一按，空腔震動。震動像從地下冒出的輕霧，把人聲搬到了地皮的另一面。于是城里的人聽到的“鬼才”不是人聲。它像在青磚里冒，像在溝渠下滾，像山老狐披了人皮進(jìn)場。

“鬼——才——一——算——”

長音拖出，尾部溶入鼓里。鼓聲不是戰(zhàn)鼓。它不催殺，但催心。每一下落下都很穩(wěn)，穩(wěn)得像將一塊巨石放入河床。水漲，水退，巨石不動。人心卻動。

“天——翻——地——覆——”

角聲從逆風(fēng)處回來。它立體，立得像有人圍著你開口。你看不見他，能感覺他吐出的氣涌到你的耳骨里。它不強(qiáng)，卻穩(wěn)。不悶，卻長。它把你小時候在夜里聽過的那些無法名狀的聲音全部抖了出來。你在灶旁睡著時風(fēng)吹過屋檐的漏音；你從墳塋邊走過時草葉擦過鞋的窸窣；你夜里醒來以為有人叫你，拉開門卻看不到人的空響。這些都被“鬼神之音”挨個翻出來，柔柔地擺到你心里。

“溫——侯——之——勇——困——于——匹——夫——”

最后一句不是角，不是鼓，是孩童。娃娃的嗓子細(xì)，氣長不夠，可他們有一個不怕的心。他們不用懂。他們一遍、兩遍、十遍地唱。他們把不懂的字唱成游戲。游戲一多，街角兩邊的人就不敢罵了，再多，就有人跟著哼了。哼的人多，城就活了?？赡枪苫顨?，卻是往城外跑。

“東——山——之——巔——戰(zhàn)——神——末——路——”

四句落定，濮陽的晨像被人輕輕按了按。他們說，這句會傳出去。它從井邊過去，到米行，到送湯的小車，到午前要趕回家的挑夫身上，到城門外要等一棵樹影落到某個磚縫的位置才肯走的腳夫腳下。它還會越過濮陽，去到兗州的每一條官道，去到城廓邊的村落，去到客棧里正寫字的掌柜案頭。他們會在賬本的空白處寫下四句。他們會在酒里端起碗的時候哼兩聲。他們會在夜里小便時忍不住在心里跟著念一次。人心就是這樣改口的。

郭嘉一直沒說話。直到第一千個字在城里生了根，他才吐出一句：“誅心之言，可殺千古?！彼D(zhuǎn)頭看一眼月英。月英收了手，眼底一瞬的憐意像吹過房檐的一縷風(fēng)，掠過去就沒了。

荀攸走近，壓低聲音：“他會受不住?！?/p>

“受不住，才是第九?！惫蔚馈！暗诎藲嗥湫巍５诰艢⑷∑浠?。人有三道關(guān)：身、名、心。身已折，名將壞，心一破，就只余著肉。肉是刀的事?！?/p>

“民心會記住今晨?！避髫馈?/p>

“會?！惫蜗肓讼耄暗涀〉牟粫俏覀兊牡?。是他們自己的聲音。今后提起‘人中呂布’，他們的嘴會習(xí)慣性地跟上后半句。他們會以為這半句天生如此?！?/p>

他沒有往城上看。他不需要。他知道那邊會發(fā)生什么。

呂布把手從斗篷上挪開。他站起，動作緩而沉。他往前走了兩步，踢到了什么，低頭，是一塊被血漿黏住的甲片。他扶了一下方天畫戟，戟桿還貼著他掌心的舊繭。他曾以為這東西比命更穩(wěn)。他握上去，指尖有點發(fā)抖。他把握緊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他慢慢提起，像提著一棵老樹的根。

“將軍?！标悓m叫。

呂布沒有應(yīng)。他只把戟緩緩舉至胸前，像在行禮。他望向城外。那里灰茫茫的，像一張淡墨的畫。只有那幾處聲音的線清楚得近乎刺眼。他看不見唱聲的人。他看見的只是風(fēng)穿過那些器物的影，像一群無形之物在城外排成陣列，忽起忽伏。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傍晚。他還是個少年，馬背上氣粗，笑得放肆。他騎著馬沿著河堤飛，下頭有孩子拍手。有人喊：“人中呂布！”他回頭沖他們一笑。那天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，他覺得自己能一直長下去，直到把天戳破。

現(xiàn)在那影子在他腳下碎了。他抬起頭，嗓子里有一團(tuán)火在燒。他突然想笑。笑不出來。他的嘴角抽了一下，像要抬起一邊的簾子又放下。

“我敗給誰？”他突然問。

陳宮看著他，胸腔魚躍般起伏。他知道這不是問他。這是問天，問風(fēng)，問那個看不見的名字。他識得那名字。他恨那名字。他也佩服那名字。

呂布不等答。他自己答：“我敗給我自己?！?/p>

他剛說完，第三十遍童謠的尾音從城磚里輕輕冒出。那聲音一出來，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，把他心里最后一根絲抽走。他的胸口猛地一窒，喉間一甜。他抬手，想按住。按不住。那甜猛地涌出來，他兜不住，一口血噴在戟刃上。血沿著冷鐵流下，留下一道生生的紅線。

方天畫戟沉了一沉。他想穩(wěn)住。他使勁。他指節(jié)上的白色迅速褪盡，手心發(fā)滑。他終于握不住。那根戟從他掌心滑出去，先是輕輕一轉(zhuǎn)，像在猶豫，又像在告別，然后“當(dāng)”的一聲，落在石上。

那聲響不大，卻極清。它穿過童謠，穿過角和鼓，穿過竹與罐，在每一個人的耳里都留下同一個回響。那回響里有某種東西塌了?？床灰姡瑓s確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