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聲響不大,卻極清。它穿過童謠,穿過角和鼓,穿過竹與罐,在每一個人的耳里都留下同一個回響。那回響里有某種東西塌了。看不見,卻確鑿。
陳宮的瞳孔緊縮。他伸手去了又收。他的手抖。他在那一瞬恨自己無用。他也恨那首童謠。他更恨這天意。他轉(zhuǎn)過臉去,不讓任何人看見他的眶。他喉嚨里滾出一顆硬石一樣的話,卡了兩下,吐不出來。他終于只能把氣吞回去,短短兩個字擠出喉:“將軍……”
呂布沒應。他像被抽了骨的虎。他把手緩緩垂下,掌心上舊繭一道一道地露出來,像極粗的年輪。他盯著地上的戟,像盯著一個他曾經(jīng)廢寢忘食愛到瘋魔的東西。那東西現(xiàn)在與地相親,與他不親。
城外的風器收了半息,又起。童謠聲不再稠密,卻更清。這一遍像專為他一個人唱。他忽然覺得冷。他看了看被斗篷遮住的馬。他邁過去,蹲下,輕輕握住那一撮鬃。他在指縫里找溫度。什么也沒有。他忽然極想哭。他沒有哭。他的喉嚨啞了。他只能發(fā)出很輕很輕的一聲:“阿赤。”
那一聲淺到幾乎聽不見。陳宮卻聽到了。他閉上眼睛,像被人推了一把。
高臺下,張遼站在陰影里。他看見將軍吐血,他看見戟落。他的手握到發(fā)青,指背上青筋拉得像弦。他在極短的一瞬間,想沖上去。他一步未動。他知道此刻沖上去改變不了什么。他忽然看見自己的路。他看見那條路上沒有人陪。他一瞬間就懂了。他把牙咬在一起,咬出血來。
曹營那邊,鼓第三次沉落。郭嘉偏頭,聽完最后一遍童謠。他收回目光,像把一枚剛剛用過的針擦干,插回套子。他輕輕吐出兩個字:“可以了?!?/p>
荀攸側(cè)眼看他:“第九,畢?!?/p>
郭嘉道:“將軍之名,今朝盡毀。接下來,取其人?!?/p>
“會有反噬?”荀攸問。
“有?!惫蔚溃八砸??!?/p>
月英把風器一一停下,給每一只葫蘆覆上塞子,把竹筒逐支倒放。她抬頭時,目光落到城上那道身影。她看了一息,把視線收回來,像把一把鋒利的工具放回匣子。她知道,今晨之后,天下的說書人會有新的詞。她也知道,這些詞一旦上了人口,便不再屬于任何人。
濮陽城里,童謠還在走。它不急不緩,像水滲進老木頭。它過了每一面墻,過了每一扇門。它在眼淚里轉(zhuǎn)了一圈,在牙縫里磕了兩下,最后在那口“當”的金鐵聲上輕輕一坐,坐穩(wěn)了。
呂布扶著斗篷站起來。他抹去嘴角的血。他把背拔直。他看著城外。他的眼睛里,火熄了。只剩下很硬的一點光。
“陳公臺?!彼_口,“你去吧?!?/p>
“去哪里?”
“去做你該做的?!彼D了頓,“我也做我該做的?!?/p>
陳宮望著他,眼眶發(fā)熱。他沒有再說教。他不再問別的。他轉(zhuǎn)身下臺,一步一步,不疾不徐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背上。他知道,下一刻,這座城還要更冷,風還要更硬。他也知道,風再硬,也吹不回方才那一聲“當”。
城外,烏鴉驚起。它們繞城一圈,停在東山的樹上。樹葉輕微作響,像有人在遠處拍手。拍的是今晨的戲。戲不熱鬧,卻很完整。
“鬼才一算,天翻地覆。”
“溫侯之勇,困于匹夫?!?/p>
“東山之巔,戰(zhàn)神末路?!?/p>
童謠被風揉了一遍又一遍,最后一遍忽然輕了。輕到像只在一個人的耳邊說。那人閉上了眼。他沒有動。他把手背在身后,把每一根手指扣在一起,扣得很緊。
高臺之上,忽然傳出一陣細小的、又清又亮的聲響。那是有人把戟從石上略略抬起,又放下。那聲音像一記終章。它喚醒了所有人的耳。也喚醒了即將到來的審判。
鼓未再響。風也似乎停了一瞬。濮陽在這一瞬屏住了氣。屏到極限,又吐出來。吐出的不是嘆息,而是一種無法名狀的“定”。定在一柄戟下,定在一匹馬的斗篷上,定在一句童謠里。
所有人都知道,下一步,就只剩刀與繩的事。
——童謠自城下涌來,越過矛林與火光,飄到高臺。呂布望著無形的風,咽下一口血,終究咽不住。金鐵墜地,聲清如霜。下一刻,整座城的心,隨之墜下一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