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務順起來之后,曹操親往祠廟。祠前臺階掃得干凈,香火不盛,只有清水一杯。曹操對著牌位肅然一禮,又轉身朝眾人一拱手:“白門已過,死者未遠。生者要食,有飯,有秤,有路,有法?!?/p>
他說話不多,只四條。許邶站在階下,捧著竹簡,聽完補了一句:“市稅七日免;小販攤錢半月免;鹽價十日封頂,違者杖十,沒其鹽;借糧三升以內,不追利?!比巳豪铩芭丁绷艘宦暋S腥舜盗舜禑嶂?,抬眼直直看向祠門,像看見了一條新路。
劉備立在人群后,袖中五指暗合,眼中水光極細。他對身邊的關羽低聲道:“此人(指郭嘉),能用術定城,亦能用情暖人?!标P羽頷首:“觀其所行,不苛而穩(wěn)?!眲涿虼讲徽Z,袖下又緩緩松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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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將沉,州府內院,井絹重新平伏,銅鏡一面面微微向內。郭嘉提筆,到白門邊貼了一張薄薄的紙:直書二百字——“陳公臺以身殉其所守,許其老母歸里,禮葬,不辱。”無浮詞,無粉飾。紙一貼完,風掠過紙角,像一只手輕輕撫過。圍觀者不多,卻讀得極細。有人看完,長久不語;有人看完,輕輕點頭。
“你把他的‘義’寫出來了?!避髫呓曇糨p,“世人會記住你也寫了‘不辱’?!?/p>
“白門之問,已定,”郭嘉把筆輕擱,“余下,是修人心的‘墻’。”他抬頭,看天。天邊有一縷極細的金,像刀刃上的光。胸口的冷刻這一天沒再刺,黑龍伏在那一寸“心”里,像棋盤上按回去的一子,既不亂,也不躁。
“軍師。”黃月英從廊下走來,手里抱著一只小木匣,匣里是她臨時改造的“廟鐘”,嫩竹簧與小葫蘆對得嚴,“夜里用它報初更,且不擾民?!彼D了頓,低聲,“你的氣息,穩(wěn)了一線?!?/p>
“你做得很好?!惫谓舆^小匣,找了個靠柱的位置放下,像把一只脈放在院心。鴆倚在柱側,目光在木匣與井絹之間來回。她很少說話,此刻卻輕聲道:“有三處街口,尚有游勇潛動。我去。”
“去。”郭嘉道,“不必殺,縛其手足,放到軍中抬鍋,抬三日,再遣歸部。”
“明白。”鴆沒入夜色。
“奉孝?!辈懿僮詢仍簛恚ド蠠o塵,眉梢?guī)е痪€倦,“今日的‘三清’,城脈活了。明日‘清渠’,后日‘清廄’。你身——”
“穩(wěn)?!惫未?,“傷,不在外?!?/p>
曹操與他對視一瞬,忽而輕笑:“你每句話里都藏刀,卻不把刀翻出來給人看。好,也危險。”他拍了拍郭嘉肩,“再穩(wěn)三日,許你睡兩炷香?!?/p>
“主公也睡兩炷香。”郭嘉還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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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,太學里燈火一盞盞滅下去。書生把最后一卷經收好,抱在懷里,像抱一個孩子。井邊的細帛在風里輕微浮動,像一張舒展的肺。西校場,軍棍已經收起,地上只留兩條暗黑的印。粥棚的鍋被翻過來,里壁黝亮,清水沖得干干凈凈。
張遼回到營地,第一件事不是磨刀,而是站在鍋邊,照例問:“今日鍋壁誰洗的?”一個兵站出來:“小的?!睆堖|點頭,“好。明日給你刀。”那兵眼睛一亮,又壓下去,抱拳:“謝校尉?!彼溃@把刀不是白給,是換來的。
白門下的小土阜,風把草籽吹開一個小小的圈。無字石靜靜地立著。護送陳母回鄉(xiāng)的人今夜在半路歇腳,灶火不旺,老人的念珠在掌心上滾,滾到第三顆,停了停,落下一滴淚,又擦干。
州府院里,郭嘉枕在柱下,閉目片刻。黑龍在心里轉了半圈,又伏下。他聽見極遠處的聲:不是童謠,不是哭,是車軸在官道上緩緩碾過石槽的摩擦,那聲一點一點把城市的筋骨挑開——米鹽要進來,紙與絹要出去,兵要整,民要活。
他睜開眼,看向沙盤。許都、兗州、并州的路,在沙盤上互相牽扯,像風從四面八方來,又在一口井上合。他把手按在盤心,指腹發(fā)熱。指下,一股看不見的脈,正朝更遠的地方跑。
“明晨,”他低低道,“開渠?!?/p>
臺階下,一只小旗在夜風里悄悄立正,毫無聲響。
——白門之后,刀與繩的戲落幕;庭院已掃,民心將安??梢蛔堑陌卜€(wěn)不是一日的事,下一步,是銀與鹽,是渠與廄,是賬與法。風停了一瞬,又起。新的棋子,正要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