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昱披著濕透的裘,站在濮陽城上。他身邊的烽燧壞了一半,剩下一半拼命吐煙。
年輕的傳令騎早已再度上路,他的背影在夜色里被一束細長的火光照了一瞬,像被火神摸了一把肩。
程昱低聲對身旁的旗官說:“把昨日廢棄的木柵全抬上來,塞縫。
把城下水溝堵一半,讓泥深半尺。告訴城中百姓,不許亂跑。若有人亂跑,先把我官署的門拆了給他們看,叫他們把手伸出來,按著門板挨一挨。疼了就不亂跑?!?/p>
旗官半懂不懂,還是重重點頭。
“再把這句話帶給各處小吏?!背剃趴粗泵婺堑乐敝钡幕穑笆刈∫豢跉??!?/p>
他想起曹操那四個字落下時帳中凝固的空氣,心里忽然松了一寸,又緊了一寸。松的是有人扛住了天,緊的是天還沒放過他們。
——
雨在破曉前終于收了,天邊被東面的一線灰挑開一點點。這一點點微光分不清是將明未明,還是火光熬出來的錯覺。
徐州城下的泥,經(jīng)過整夜的沖刷,變得像一鍋沸到極處又被強行按下去的粥。
夏侯惇把刀插在地上,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,臉上那道舊傷像一條被再次喚醒的蛇。他回頭看一眼大帳方向,又看一眼城頭,吐出一口氣。
“攻?!?/p>
濮陽城外,呂布在雨后的風里抖了抖肩。他舉戟向前,那條紅斗篷在灰天里仿佛燎起一點火。他嘴角勾起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,低聲:“開他一角。”
陳宮沒有說話,只看了看那道不該有的火。他看不懂那火,卻能看懂時間:時辰到了。
他把手按在心口,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微不可察的警覺,仿佛遠方有一只看不見的手,正把一張更大的網(wǎng),從另一個方向緩緩推來。那只手的手背上,寫著一個他不愿承認的字:奉。
——
“繼續(xù)攻城,不可后退半步?!?/p>
曹操的令聲在雨后的空氣里越來越清,穿過一道道泥水痕,把徐州四面的旗子逼得更直。
旗下的甲胄和肌肉同時緊了起來,像一口將沸未沸的水被重重按下又再一次推到火上。
狼煙在兗州的天上還冒著,煙尾被風一會兒拉直,一會兒打結(jié)。濮陽的城磚在箭雨和喊殺中抖,仿佛一口巨獸被人把兩邊的頜生生掰開,喉嚨里冒出沙啞的氣聲。
兩條火蛇從不同的方向朝彼此爬行,爬到接近時,忽然又各自縮回去半寸,像兩位對手在擂臺上互探底線。
這一刻,棋局所有看得見的旗都動了,看不見的線也動了。有人在暗處輕輕一笑,有人把笑壓在舌根。有人握緊了刀,有人握緊了筆。
狼,真的來了。
而甕,已經(jīng)在火上。
——章末鉤子:程昱的第十四封急檄尚未寫完,城下忽有號角聲從北門后巷逆風傳來,不是敵軍的節(jié)律,也不是己軍的圖記。
旗官面色一變,壓聲道:“程公,有人……在城里吹角?!背剃盘а郏换亓艘粋€字:“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