鐘繇應(yīng)聲。兩行甲士并不入內(nèi),只在門外各立一側(cè)。甲鱗不響,刀鞘不出。荀攸從案下取第二卷薄冊,封痕赤紅。這一次,不再念“證”。郭嘉只點“名”,并以一枚小木簽落在案角,木簽的邊緣刻著極細(xì)的“位”。每落一簽,門外兩側(cè)便有一人同時邁出半步,卻不伸手,只俯首——“請”。
王子服的肩膀在“名”字落地的一瞬輕微起伏。他沒有動。他把手從袖里拿出半寸,又縮回。他很清楚這場“戲”的形制,也知道此刻自己每一個動作會被如何記。他采取了最穩(wěn)的選擇:站著。站著,就是“位”。位不改,心不亂。
種劭的下頜卻更硬。他往前跨一步,聲音不高不低:“臣愿以身試法。”他的眼里那點火在此刻像被風(fēng)壓成一條紅線,又在下一息里升起來。他不是沖,是“立”。立,是他最后的骨。
吳子蘭微躬,默然自出列,向門外甲士伸出雙手——他選擇“順”。順不是屈,是一種把話留到明日再說的選擇。他的腳步穩(wěn),像每一步都落在自己畫好的線里。
董承沒有等。他忽地回身,手指按在衣帶結(jié)上。他把那處痛推到最深,然后一撕——衣帶里夾著的一截殘紙露出邊角。紙不白,紙上有火灼痕。堂內(nèi)空氣在這一瞬像被一枚針尖刺了一下,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片極薄的紙吸過去。
“詔在此?!倍幸а?,“臣受命清君側(cè)!”
剎那間,許多人的喉結(jié)同時上一抬。那是“圖窮”的一刻。匕在不在,取決于字。那字即使燒去半行,仍舊是“天子”的字。
郭嘉沒有看紙。他看董承的眼。他淡淡嘆了一聲:“董公,詔,可以是詔;紙,可以是紙?!弧辉诩埳?,‘位’在人站的地方?!?/p>
曹操也沒有看紙。他只把手在帥印上壓下去,壓得很穩(wěn),語聲平直:“來人——請董承?!?/p>
請,不是拿。門外兩側(cè)甲士同邁兩步,刀不出鞘。董承死盯著帷,那條“呼吸”的暗紋在他眼里忽遠忽近。他喉嚨里涌上來的那口血被他生生壓回去。他沒有掙。他把紙合上,貼緊衣帶,轉(zhuǎn)身往前走了兩步。走到第三步,他停住了。他朝帷一揖,揖到一半,忽然仰起頭,笑了一下——笑意極薄:“臣之‘位’,在此?!比缓笏逼鹕恚~步出列。
王子服垂目,向帷一禮,隨之而出。種劭不退,更不上,立在原位,對曹操、對帷、對堂上一切人輕輕點了一下頭。這一下像他把自己最后的“志”放在地上,不求被撿,不求被看到。
荀彧低低吐氣,目光里那點光暗下去又亮回來。他手下輕輕一按,把某一頁紙固定住。荀攸側(cè)身,指尖再次彈過看不見的小簧——“簧”今次不響,它在等“堂后”的那一記。
“諸位?!辈懿偈帐?,聲調(diào)略放,“今日不問‘死’,只問‘行’。請諸公各歸所處。明日堂上,再問‘法’?!?/p>
字落,人群同時松了一口氣。松氣,人就會動。有人回頭,有人探肩,有人摸袖口,有人摸腰結(jié),有人看帷,有人看地磚。阿芷在門影里把三枚小記號一一收回——光足,證足,位足。她轉(zhuǎn)身,朝側(cè)門走去,風(fēng)從她肩側(cè)掠過,像在她耳邊輕說了一句“去吧”。
槐影里的舊車簾輕輕收起半寸,又落下。劉備看了一眼帷面的暗紋,再看曹操腰間的玉帶。他對孫乾道:“走。”他沒有急,也沒有慢。他走的是昨夜就定好的“退”。孫乾點頭,指尖敲了兩下車欄,像在向南面?zhèn)饕粋€極短的節(jié)拍。關(guān)羽與張飛在人潮里自然分流。畫皮蹲在菜籃旁把一根斷豆角掐斷到最短,像為這一幕做了一個干凈的收束。
城南荒井,爛木被人從里頭頂起,發(fā)出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“咯”。鹽渠的暗水貼著石壁往西走,覆柳橋“疫”的謠在巷口再轉(zhuǎn)一次,巡街的打了個噴嚏,罵一句臟話,按刀繞。馬棚的駑馬被一個駝背的馬販牽出,塞到舊車背后。車輪過土崗,早梅未開,岔路半通;有人從車?yán)锵氯?,拄著一根極普通的木棍,步子穩(wěn),影子薄。路邊的風(fēng)像一只討好的狗,悄悄跟了一程,又很乖地退了開去。
相府西堂的檐鈴在風(fēng)里輕輕響了一下。聲很清,像把一枚針在空氣里點了一下。那一下,正好與鐘樓第三通起落的拍子合了半分——半分,足夠做“最后的信號”。
郭嘉聽見。他沒有回頭。他把粗茶端起,抿了一口,澀意直下舌根。他輕輕笑:“味在?!蹦且豢凇按帧?,像把他所有將要軟下去的地方再度磨了一遍。他放下盞,向曹操微微躬身:“主公,‘忠’問過,‘位’坐穩(wěn),‘法’有口。今日收‘網(wǎng)’,明日落‘刀’?!?/p>
曹操看著人潮在門口自然分開,又合上。他聲音極輕:“行?!?/p>
他向帷拱手,不深。帷面那道暗紋應(yīng)聲一停,又落回去。堂上香煙升直。荀彧收紙,荀攸按簧,鐘繇記名。阿芷走到廊下,把手里三枚小記號放進木匣,匣蓋合上,聲音輕,卻像把某些人的命運輕輕合在了一處。
門外的風(fēng)往北。鐘樓第三通盡了尾,街巷里的舌頭已經(jīng)開始把“玉帶”“箭”“呼吸”“位”“叩”“詔”這些字眼往一起擰。它們擰成一個故事,再擰成十個。故事會發(fā)酸,會發(fā)甜,會發(fā)苦,但都會在明日正午之前傳到所有該聽到的人耳里。舌頭永遠比告示先一步。
郭嘉走到門檻上,回過身,望了一眼堂中正中那一塊空著的地磚。石紋像水。他在心里把今日所有站過的人影虛虛擺了一遍。那些影子形狀各異,有的直,有的斜,有的像在躲光,有的像要迎光。他把最后一枚棋,輕輕落在棋盤邊緣——那枚棋,不在堂上。
他低聲對阿芷道:“去南門。若有人問,就說——風(fēng)大,走慢些。”
阿芷應(yīng)了一聲,“嗯”得像一粒沙落進水。她轉(zhuǎn)身而去。
曹操從旁與他并肩。兩人都不再說話。堂上人散,檐下光移。郭嘉忽然偏頭,替自己又倒了一盞粗茶。茶尚熱,他仍舊只抿一口。澀在,味在,人心的“苦與甜”就都有了可對照的尺度。
“奉孝?!辈懿俳K于開口,“你要的‘最后的信號’,是什么?”
郭嘉望向門外的天。天尚未完全放亮,像一張被人拈著一角的薄紙?!笆侨烁髯赞D(zhuǎn)身的那一瞬?!彼?,“那是他們從‘忠’走向‘法’、從‘位’回到‘身’的一瞬。圖已盡,匕還不必見——看他們自己把匕從心里拔不拔。”
“明日見匕?!辈懿傩α艘幌?,笑意沒有走到眼底,卻止在那條很薄的線的兩端,“我等不久?!?/p>
門外,風(fēng)把檐鈴再撞了一下。第三聲,清清脆脆。像一支筆在紙上劃下最后的一小鉤,然后抬起。鉤很小,卻鉤住了整整一座城的心跳。
圖窮,未盡。匕見,未出。最后的信號,已經(jīng)在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