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信人事能動天時。”程昱道,“你能借天時,我便替你守人事。天時難久,人事可續(xù)。”
“所以你自信?!惫慰粗?,“你信你的石有分量,壓得住我那些不穩(wěn)。”
“我自信,不在壓你?!背剃磐蜻h(yuǎn)處,“在壓諸侯。我觀他們,多是風(fēng)勢來、風(fēng)勢去,重名而輕序。我們?nèi)艟毢眯?,諸侯自亂。”
“諸侯自亂,我們便自整?!惫蔚?,“仲德,明日我去第二處地縫,你的人要借?!?/p>
“拿令去借,見牙門旗便借?!背剃虐蜒g另一枚竹牌遞來。這一枚刻著“牙”字,蛇紋之內(nèi),牙旗小如米粒,“此牌為牙門行令,凡持之,里正無得拒。誰拒,誰罰。”
“借了?!惫问掌?,轉(zhuǎn)身要走,忽又停下,“仲德,你為石,我為針,文若為線,惇與仁為臂,主公為手。若這只手握拳之時,我的針會藏在掌心,不見血也能傷人?!?/p>
“你少說兩句?!背剃藕吡艘宦暎白焐箱h利,不及手上穩(wěn)?!?/p>
夜色降落的時候,營里打起了鐵釘與木樁的節(jié)拍。
蔡文姬抱琴立在遠(yuǎn)處槐樹下,聽著這節(jié)拍一下一下落進(jìn)地里,像給某個巨大而看不見的身體安撫。她不彈,指尖輕摩那道斷弦的裂口。她在心里默記:石起、樁定、井明、旗動。每一個字,都像一張薄薄的葉,把人的心包住,包得不緊,卻不讓它散。
第二日一早,程昱召里正、族長、豪右、商賈、匠頭,于喉城內(nèi)設(shè)三榜:安民榜、徙民榜、禁軍榜。安民榜寫“井有水、倉有糧、城有醫(yī)、路有旗”,字大如斗;徙民榜寫“徙者有田、有利、有護(hù)”,字略小,卻一筆不亂;禁軍榜寫“軍中十禁”,字最細(xì),卻刻在石上,榜下立杖。
一時人潮擁擠,指指點點。有人心里不服,面上不敢露;有人看懂了,眼里落下一寸光。榜旁擺一方木箱,刻“訴”字,誰有不平,寫下投箱。
程昱親開,逐件批答,能解即解,不解即記。他把“訴箱”的鑰匙掛在自己腰側(cè),誰問,他便把鑰匙舉給誰看——不是炫耀,是告訴人:門在。
第三日,有人來鬧,是陳留某豪右,慣于“收路費”,不服鹽價、水路、牙門令;他自以為獻(xiàn)馬三十,便可換“過河不繳”。
程昱不動聲色,只命人取來“鹽庫賬”“水路冊”“牙門令冊”,三冊攤開,紙頁邊角被風(fēng)掀起又掀回。他請豪右坐,斟茶,茶不熱,只有微溫。他先謝其“獻(xiàn)馬三十”,后指冊:“鹽有價、路有冊、牙有令,你獻(xiàn)馬換過,便是破例。破例一開,秩序破?!焙烙遗何矣泄?。
程昱點頭:“有功記功,午后你去軍府領(lǐng)功牌。功歸功,法歸法。你若再鬧,我替你把功牌也收了。”豪右被他的眼神定在席上,像被一塊石按住胸口,一時喘不過氣,訕訕告退。
門一合,程昱吩咐:“功牌照舊給,鹽價不變;明日派人暗查此人鄉(xiāng)里,若有貧寒戶,暗助鹽與糧?!?/p>
屬吏驚異:“為何助?”程昱道:“他要面;人要心。面給他,心給人。面一給,他就不再無面地鬧;心一給,他鄉(xiāng)里就有嘴替我們說話?!?/p>
午后,軍校來報:濟(jì)北方向有探馬,兩次試邊。
夏侯惇拔斧欲追,程昱按?。骸安蛔?。讓他們看見我們在數(shù)石、點旗、量丈、立榜??淳昧?,心里發(fā)虛?!睈环?,瞪眼。
程昱抬下巴指向河上:“探馬不怕斧,怕秩序。秩序一來,他們最怕自己的后院起火?!?/p>
黃昏,心城第一段內(nèi)渠貫通,水從城西入,繞倉而行,出東而合大渠。
一隊兒童踩著木橋走過,橋板發(fā)出咯吱聲,有孩童故意踩重,笑得咯咯。橋下有水波,一圈圈擴(kuò)散開去。
程昱站在橋頭,按劍不語。他喜歡看這種波擴(kuò)散的樣子——像一條無形的線,把許多人拴在了一處。
夜半,帳內(nèi)燭影搖。
荀彧帶來兩封信,一封密,袁氏探子內(nèi)報;一封急,徐州陶氏使者遞帖。
荀彧展開:“袁氏北面集騎,似有南窺之意;陶氏求援,言黃巾殘部擾境,愿以鹽鐵易糧甲,許之則便,拒之則怨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