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昱也在,他沒有靠前,他在看梁角陰影里那點(diǎn)晦暗的動。他們誰也不問“取到了什么”。他們知道,問“取到了什么”比問“你要干什么”更愚。
郭嘉將泥攤開,用指尖劃出一個極小的“渠”,渠從一個點(diǎn)引到另一個點(diǎn)。
程昱在影里瞇了一下眼。荀彧動了動,終究沒說話。他們各自看見了自己想看的東西:荀彧看見風(fēng)向,程昱看見倉廩。有人看見帝星。
“把風(fēng)保持三天?!惫螌c說,“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是風(fēng)在幫我們。”
鴆應(yīng)聲。她幾乎從來不問“為什么”,她要做的,是把“為什么”化成腳下的紋。她還沒轉(zhuǎn)身,門外傳來一個極輕的咳。是內(nèi)衛(wèi),臉色發(fā)青,眼睛卻亮。
“抓到了?!彼吐?,“在西市酒肆,陳宮舊部的一條線,咬鉤了?!?/p>
鴆和郭嘉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。那是試煉的第三重——反向滲透。
“不要動。”郭嘉說,“最好,讓他走成一條路?!?/p>
內(nèi)衛(wèi)退下。
郭嘉轉(zhuǎn)身,面上又是那種近乎溫和的薄笑。他并不急。他知道,內(nèi)鬼不是“抓出來”的,他是被路“請出去”的。你給他燈,你給他風(fēng),他就會以為這是他自己的手。
——
西市酒肆,午后靜。
那條線坐在角落里,身邊只有一壺酒,一碟鹽豆。他不喝,只撫著壺底,像有人撫獸背。門口進(jìn)來一人,戴笠,衣擺沾著雨。兩人不看對方,像在同一條河的兩岸等某種光。
“信?!贝黧胰说吐曊f。
線把袖子里的紙抽出來,紙上寫著八個字:“許地?zé)o糧,河南可取?!彼鸭堈哿艘徽?,塞回去,再折一折,再塞出來,像在用手指磨掉某種焦慮。
戴笠伸手去接,卻在最后一寸收回。他說:“你寫得太像假話了?!?/p>
線抬起眼,眼白里有細(xì)碎的紅。他咬了一下字:“我只知道有人在閘室底下動過柵欄,渠口三日后會生泥。泥會堵住一條小路。有人希望一支隊(duì)伍從另一條路走?!?/p>
戴笠沉默。他把紙接過,指尖摸到了紙角的粗糙。那是麻紙。麻紙上的墨點(diǎn)被雨打過,像星,也像某個從井里被翻上來的詞。
他把紙塞進(jìn)懷里,起身。一起身,他的腳輕輕絆到了一樣?xùn)|西——一只扇子的魚鱗。魚鱗粘在他的鞋底。他用鞋底在地上蹭了蹭,蹭不掉。他不在意,出了門。
門口立著一個賣扇子的少年,少年不看他,只看街。少年的扇面是一尾鯉,魚眼金光輕顫。
戴笠走了。線喝了一口冷酒,眼里有一線亮。他以為自己“交了活”。
他沒有看見,他腳背那片魚鱗會留下一道油跡,那道油跡會在他回程時(shí)印在他上家的門檻。油里有極淡的藥味,藥味里有一枚只在夜里起作用的香。
香會招來誰,不重要;重要的是,香會讓一條路被“看見”,而被看見的路,便不是路了。
——
夜里,風(fēng)不再像雨前那樣急。
郭嘉獨(dú)自在屋。燈被他捻滅了一盞,只留一盞,燈芯吐出一朵淺黃的花。他坐在圖前,指尖輕輕敲著桌面,敲出極慢的節(jié)拍。
他閉上眼,將意識沉入那卷星海。卷軸在他腦海里緩緩展開,星點(diǎn)浮動,像被水托起的火。某一處星,原是暗的,忽然亮了一瞬,像一個人睜開眼。
那顆星的位置,在東,在洛陽以東的某處,不甚遠(yuǎn)。光并不久,像有人在影子里咳了一聲。郭嘉睜開眼,唇邊泛起一條細(xì)線。他吐出一個字:“迎?!?/p>
他把這個字按住,不讓它流出屋。他起身,走到窗前,推開窗。
風(fēng)從窗欞里灌進(jìn)來,帶著濕泥的甜,又帶著極淡的紙香。他在風(fēng)里站了一會,像在等另一人的腳步。門外并無腳步,只有一聲極輕的笑——那不是笑出聲,是唇角的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