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說你的‘囚徒之案’?!逼梁竽侨顺雎?。他沒有阻攔,也沒有催促。他把場交出去,這樣的交,既是權(quán)柄的示,亦是試。
郭嘉吸了一口氣,把早已在心底排好的三問緩緩?fù)鲁觥?/p>
“第一問,若我執(zhí)鑰守庫,而你執(zhí)兵守門。夜里有人來以你之名借鑰,是借是不給。不給,他引你的罪。給,庫破你罪。你選哪個?——答不得的人,明日從勇字上去掉一撇,留下‘厶’,以示自私。答得出的人,明日酒里添一勺鹽,提醒自己今日咸過了?!?/p>
“第二問,若倉中有余,你知之,你的上司不知之。有一時刻,你可于賬上添一字,添則自肥,不添則虧己。你添不添?——添的人,明日去搬袋。搬一天,你就知道一字值多少力。你不添,你來帳前聽鼓三更?!?/p>
“第三問,若敵據(jù)我?guī)ぶ泄狞c探知我動靜,而你可在一刻之間變之,變則你隊伍中有人走散,守舊則敵利。你變不變?——不變者,明日留守;敢變者,隨曹將軍出挑?!?/p>
三問落地,諸將的臉像火盆里松脂,火一時并不高,卻“嚓”的一聲響,告訴你這火能燒很久。
李典是第一個點頭的。他不善言,善殺。他懂“問”的意義,就是把本能以外的事一條條摳出來見陽光。樂進撐著拳頭,咧了咧嘴,沒笑出來。
他心里把這三問換算成了三件實事,即刻能做,能見效。
“好?!北秤包c頭,“帳中留一尺地給你。內(nèi)吏押在旁聽。若你問成,殺。問不成,杖你二十,逐出營門?!?/p>
“謹受?!惫蔚皖^。他知道這是公平。他也知道這是刀。刀要落在誰身上他心里其實很清楚。刀不會落在他身上。刀會落在那內(nèi)吏的脖子上。
可是,在刀落之前,他會讓在座之人每一顆心經(jīng)歷一次最難捱的疼。疼過,再穩(wěn)。
這時,帳后有人奔跑,腳步被刻意壓低,仍有風(fēng)。
阿照從邊門掀簾而入,向典簽低聲:“驗應(yīng)。”她的眼在火光里亮了一下,很快又恢復(fù)了冷。她看見郭嘉時,眼角毫不經(jīng)意地一動。那不是笑,是某種“認”的信號。
她把銅盆放下,手背在圍裙上抹了一下。她抹掉的是冷汗。
“驗已應(yīng)。”典簽通報。屏后那人微微一頓,像在心里給某個看不見的算盤撥了撥珠。撥出的數(shù)正合意。
“諸位。”郭嘉開口,“今夜我先在帳中立鏡。鏡前無名無爵,只有‘人’。愿照者請坐,不愿照者請站,不許笑別人。笑別人者,罰立一更?!?/p>
“放肆?!庇袀€將校忍不住喝斥??伤韧昃秃蠡凇K捓飵?,笑的是別人。他被自己的笑扎了一下。他閉了嘴。
“先問第一鏡?!惫无D(zhuǎn)向內(nèi)吏,“你叫什么?!?/p>
內(nèi)吏嘴唇發(fā)抖:“淖重。”
“淖重?!惫伟堰@個名字在口中滾了一下,滾出一絲“泥”味,“你偷,是因為‘怕’,還是因為‘想’?”
“我……”內(nèi)吏哆嗦。
“你怕什么?”郭嘉逼問。
“怕……怕糧少,明日查賬扣我月錢?!彼K于說出了第一個“怕”。
“你想什么?”郭嘉又問。
“想……想趁亂補差,回頭再補上去,就沒人知道?!边@是“想”。
郭嘉點頭:“怕與想,皆人心所常有??赡惆选隆糯螅选搿斦?。怕到看不見別人,想得看不見自己。你死,理所應(yīng)當。因為你的怕與想已經(jīng)不是你一個人的,是‘所有人在你手里變成了你的怕與想’?!?/p>
內(nèi)吏臉色灰敗。他想起了今日午后在斗門邊,他伸手去摸鑰匙的一刻,那一絲快意。他承認。他羞。他恨。他的恨沒有目標,只在自己胸口轉(zhuǎn)。他想吐。他吐不出來。
“第二鏡?!惫慰聪蛑T將,“誰愿意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