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彧看得出神。他不是看水,他是在看“人”。人沒有搶,人甚至沒有哭,只低頭、伸碗、接水、抬頭、點頭。點頭的節(jié)律與龍骨水車的節(jié)律合在一起,像一首不在琴上的樂。
蔡文姬在槐樹下不彈,她把斷弦按在琴岳,指腹一輕一頓:三、五、七。她是在告訴自己:這口水不是巧與運,是“序”與“忍”。
“文若。”郭嘉把一瓢水捧起,遞到荀彧手邊,語聲極輕,“你方才問‘吸’在哪。此處便是。水自來,人自安。你若問‘利’與‘害’,我也答你:利在順,害在扭。”
荀彧接過,抿了一口,水溫微涼,舌下沒有河腥,只有極淡的甜。他忽然有點想笑:“奉孝,你把玄學(xué)穿在陣法外頭,又用一口‘甘泉’給它系上帶子。人看見的是‘神跡’,你要的卻是‘秩序’。”
郭嘉不拒,也不謙,只把手背上的薄繭在竹柄上一蹭,聲音低得像塵:“人心需要‘看的見’。井上有令、橋下有聲、磚里有記、火有顏色、旗有章程,今日再添一口‘泉’——他們自然知道,什么叫‘按此而行’?!?/p>
程昱沒有抬頭看他們,他站在泉邊,按一按“石枕”,聽一聽“石喉”。
石鳴的音偏厚,他便讓“牙門令”再加一名水匠,夜里守“喉”;內(nèi)渠的木梁回聲偏薄,他便讓灰公在梁端加兩道細槽,刻“時刻”。他的世界只有可被驗證、可被糾正的細節(jié)??稍谀羌毠?jié)之上,他聽見了百姓壓在心里的一聲“哦”。那一聲,不輕,不重,像是替這座城簽下了第一張“信任”的契約。
消息傳得比火快。不到黃昏,心城四門外都有人在說“城里挖出神泉”的話。
有人說是郭軍師夜觀天象所指,有人說是漢武舊井重生,也有人咧嘴說是“天工司的青白黑三旗配得好”。
管你說什么——只要手里的水是甜的,嗓子里的干被潤下去,孩子臉上的紅疹淡一分,這“神跡”就不是隔著紙說的。
“把泉封一個‘皮’。”郭嘉看百姓聚得多了,朝程昱道,“‘皮’要薄,不阻水,只阻亂。立石欄三寸,蛇目一點刻在內(nèi)緣。夜里不傳‘機’,只傳‘危’與‘援’。”
“再立一塊小碑。”荀彧笑,“碑不寫‘神’,只寫‘法’:‘晝?nèi)C,夜取危;先老后少;多者少取,少者先取?!忠?,句要短?!?/p>
“短,好?!毕暮類獜呐越刈∫痪洹K呀?jīng)學(xué)會了:短,才記得住。
郭嘉俯下身,用手掌平平按在泉口邊的“符文磚”上。磚下的“息孔”在水的撫摸里呼吸得極細,像嬰兒剛睡穩(wěn)。
他胸口的黑風(fēng)在這一刻忽然也安靜了,像一頭被人輕輕順毛的獸。它貼著他心口,吐了一次信,既不尖,也不狠。
那一瞬,他幾乎能把它當成某種“力”——不是敵,是被動員的一部分。
他抬頭,望見天邊露出一縷干凈的藍。云退得很輕,像把一個擠滿了水的房間悄悄開了一扇小窗。
遠處石鼓“咚、咚”兩聲,均勻、踏實;近處龍骨水車踏板起落,節(jié)律像人的步伐;更近的泉眼低吟不止,像在重復(fù)一個只有它知道的字。
“立令。”程昱把今日的“水令”釘在心城東門石壁上:
“一、衡溝不直,弧以久;
二、喉門微開,遇急則啟;
三、晝傳機,夜傳危與援;
四、泉前三寸立欄,蛇目一點,日驗不誤?!?/p>
令短,字直。里正們逐字念給圍攏的百姓聽;有識字的孩子搶著念,念到“蛇目一點”時,嘴角往上翹。
他們喜歡這個會“變點”的小記號,因為它讓他們知道“今日不同于昨日”,而“不同”由某個看得見的“法”定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