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最后,”他像想起什么,“你身上的‘天道’之排斥,今晚會(huì)更重。別逞強(qiáng)。有人會(huì)送你‘鉛香’?!?/p>
郭嘉一愣。他沒說過“排斥”。來人卻像看見了他腦后那一道看不見的刀。他“嗯”了一聲,眼里的光更收。
黑馬再度起步,來人跨鞍而上,沒有回頭。
小牙旗在他背后低低抖了一下,風(fēng)朝北,旗向西。馬蹄聲沒入荒草,留下一條新轍。青甲小將這才松一口氣,像把心里的弦從極緊扯回了緊。他轉(zhuǎn)身對郭嘉:“半個(gè)時(shí)辰后,書吏來。你先喝口熱的?!?/p>
“喝?!惫谓舆^一盞不大的粗陶碗,碗里是滾到恰到好處的湯,咸淡剛好。
他喝了一口,胸口像被火拂過。他知道那不是湯力,是自己頭顱里那道刀在暫時(shí)退后。他把碗放下,去坡后找到一堆昨夜燒剩的灰,把手在灰里按了一下。
灰很細(xì),很輕,像許多死掉的火在他的掌紋里找歸宿。
他把灰裝入布袋,袋邊打了一個(gè)結(jié)。結(jié)的形狀像老兵系在他腕上的那道舊結(jié)。他收拾停當(dāng),天光更亮一寸。
他回到火邊,青甲小將沒坐,站著,翻著一本薄薄的簿冊。簿冊封皮簡單,用牛皮繩穿著。他在簿上寫了幾筆,把簿遞來:“你要的名字,寫在這?!?/p>
郭嘉接過,蘸墨,寫了兩個(gè)字:李四。字不漂亮,落下去很穩(wěn)。他寫完,按了指印。指頭的紋理印在紙上,像一小團(tuán)火。
青甲小將把簿冊合上,抬手敬了一禮:“替你謝他?!?/p>
郭嘉只點(diǎn)頭。他不說“請”。他把“請”留給需要跪下的時(shí)候。他現(xiàn)在要站著。
半個(gè)時(shí)辰后,青州來的書吏到了。人不高,瘦,臉白,行禮很直。
他遞給郭嘉一張半張的竹簡,竹簡上只刻了一個(gè)字:藥。下方是兩個(gè)細(xì)孔,代表“今日有效”。他和氣道:“孟將的意思,一字不差。你在營里行走,若要借人借物,先說‘藥’,再報(bào)你名,再出片。出片,不出臉?!?/p>
“明白。”郭嘉把竹簡扣在銅片上,兩物一撞,發(fā)出很輕的一聲。
他對書吏道,“借你三樣小物。粗麻十扎,濕草席五張,舊木板四塊。我要做一處‘響板樣子’,讓人親眼見‘響’?!?/p>
書吏愣了愣,隨即笑:“要人服,得給人看。你這手,自家打自己的臉,把臉打得干凈了,才敢上人前。”他一揮手,把人帶來,“拿去。你要的灰,自己抬,別叫我們按例?!?/p>
“該我抬?!惫伟研渥油贤?,腕上那道舊結(jié)的印子被汗水一鼓,顏色深了一絲。
他跟著書吏往病卒營去,半途換了兩次道,每一處轉(zhuǎn)腳的地方,他都用腳尖在泥里戳一戳,把泥的硬軟記在心里。
病卒營在風(fēng)口,帳低,地濕,氣味重。他沒有皺眉。
他讓人把舊板和濕席抬到一條溝口,板壓在席上,席下墊草,再往上潑一點(diǎn)點(diǎn)水。水一進(jìn)木縫,木便開始飲氣。飲的第一口不響,第二口開始輕晃,第三口碰到風(fēng),就“吱呀”。
他叫人先別管。旁邊再鋪一處“改好”的:板起一寸,底下?lián)Q枯草與碎石,外加一握灰。
風(fēng)一來,第一塊“吱呀”,第二塊沒聲。圍攏來的人一聽,臉上立刻就有變化——不是夸,是交心。你把他們的臉從要響的地方搬走,他們自然愿意把臉往你手里挪一點(diǎn)。
他又按“禁香三日”的法在營口掛了木牌。木牌不是命令貼詞,是算賬:一炷香三錢,一日三炷,三日十炷,三十錢。如果把這三十錢換碎草與碎石,能省三處“響板”。一群本看不起病卒營的軍官看了牌,笑了一下。有個(gè)年輕的都伯冷聲道:“你叫我不香?”
“我叫你省臉?!惫蔚?,“臉響一次,要喝幾碗酒才能壓回去?”
都伯撇嘴,沒再說。他把牌看完,扯下一角,塞進(jìn)懷里。那角在他胸前露出半指寬,看起來像很笨的護(hù)符。笨,說明他信了一點(diǎn)。
忙完這些,他讓人挖一小坑,葬那老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