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陽光薄得像一層紙,覆在下邳城的瓦背上,把昨夜剩下的濕氣一點(diǎn)點(diǎn)烤出白霧。
水已退去,巷底石縫里仍留著細(xì)細(xì)的銀紋,像被水筆寫過的字,尚未全干。
風(fēng)從南往北,帶著泥土和豆糠的淡腥,輕輕拂過青榜與黃榜,榜角微顫,發(fā)出極輕的摩擦聲,像有人在空中翻頁。
最先醒來的不是叫賣,而是木頭與鐵的聲音:門板對(duì)齊時(shí)“咔”的一響,楯車退入棚中“吱”的一聲,梁木按號(hào)歸位,“咚”的一記輕沉。
市正拿尺把攤位一格格校準(zhǔn),匠人削去被水泡漲的門榫一線,插回去正好,像扣盞。粥棚只留兩口大鍋,蒸汽繞梁,有小兒踮腳望鍋沿,手心按著青榜上“緩、減、?!钡娜郑癜醋×艘粔K真正會(huì)發(fā)熱的東西。
鼓臺(tái)簾半卷。郭嘉立于鼓釘旁,袖口束得極緊,指腹輕點(diǎn)三下,聽鼓釘回音是否與城的節(jié)拍合拍。
他昨夜在正堂收“龍氣”之時(shí),已將暗線盡數(shù)縫回州脊,今晨不過驗(yàn)弦:井沿是否“回溫”、暗渠是否“自減”、閘匠之手是否還穩(wěn)。
他抬眼,見三處暗燈在朝光中褪去了黃火,卻在燈罩內(nèi)側(cè)留一圈極淺的煙痕——這煙痕像城昨夜的心跳,在燈里“記賬”。他心里記了一句:序在。
荀彧上臺(tái),鈴仍不響。他把“斷聲”的薄紙重新貼牢,在“止、退、合”三字旁添一小行:“明日市規(guī),先鹽后米,先柴后布,肉居末。”
郭嘉點(diǎn)頭:“榜要寫到人心里去,先寫‘路’?!彼戳艘谎鄢羌雇夂訌?,昨夜那道土黃的余痕已隱,像刀背擦去薄銹,只留一線光。
他收回目光,壓了壓袖口里微起的咳意:茶仍淡如水,世味卻要靠“名”來調(diào)。
——
“名,從哪里起?”
從井起。
北門井旁,人擠得密。
有人把昨夜的故事講了第三遍:井沿“咕”的低吼、灰粉打眼、豆糠吃水、重弩的拍點(diǎn)、溫候在濕糠上打的那個(gè)半圈兒。
第一次講,講給自己聽;第二次講,講給鄰舍聽;第三次講,講給外地來的腳夫聽。腳夫肩上捆著干了半天的繩,眼睛亮,嘴里“嘖”了一聲,說:“這不是‘打仗’,這是‘做活’?!迸匀吮阈Γ骸盎钭龅眉?xì),才叫‘神’?!庇钟腥藫u頭:“也像‘鬼’,水從井里冒,陰不陰?”眾人齊聲“噓”他:“嘴上留德?!蹦侨速r笑,端了粥才敢再說話。
“神”的名,從粥起。
市尾粥棚前,酒肆老板娘背影瘦,手卻有力。她一勺一勺舀,鹽不多不少,粥不稠不稀。
人問她:“昨日借鹽,今日還了嗎?”她把“清道”兩字朝下壓在鹽袋上:“昨夜已還?!焙⒆釉谂躁种割^算:一勺是“謝天”,一勺是“謝軍師”,一勺是“謝兵”。他娘笑著敲他手背:“多謝一勺也不多?!焙⒆涌┛┬?,伸勺再要。旁邊的老匠人端起碗,抿一口:“淡?!庇置蛞豢冢骸跋??!庇腥藛枺骸澳膩淼南??”他用拇指摩了一下碗沿:“規(guī)矩做出來的香。”
“鬼”的名,從陰里起。
城東腳夫棚背后的小巷,昨夜起賊風(fēng)的地方今日被插了一根細(xì)木簽,簽面沒有字,背面刻了一條極細(xì)的直線。
看的人不明白,不看的人更不明白。
傍晚,混跡行里的兩個(gè)慣偷把簽連根拔起,半夜里其中一個(gè)便在驛道頭昏倒——并非被打,亦非下毒,只是連夜喝的酒里多了“鹽”,渴到醒來。另一個(gè)挾錢遁去,至廟埕前忽被善男饑女圍住——眾人搶的不是錢,是他懷里的“賬本”。
第二天,兩人都坐在青榜前,聽市正宣:“不杖,記名?!北娙诵Γ骸皩懺谀樕狭?。”他們面皮火辣辣燒,燒到心里,便知道“鬼”是不見人、只見“直線”的那只手。鴆的第一筆,落得悄然。
“神鬼之名”,這樣在一早一晚之間,像兩股水——一股亮在案上,一股暗在桌底——悄悄合流。
——
正午,三更后的陽光把城隍廟前的青石照得會(huì)反光。
曹操不設(shè)香,只設(shè)案。案上無爵,只有簿與木牌。獎(jiǎng)在前,法在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