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彪笏端輕輕一敲:“周禮正,在敬;敬在誠,不在所?!倍欣渎暩希骸氨O(jiān)祀在臣,禮在太常,愿在百姓。周禮若在,正亦在?!碧G鋵ⅰ案嫖摹蓖魄皟纱?,荀彧把“許都行在”的條目一條一條清清楚楚讀給他聽:三不、三先、三謹(jǐn),三月復(fù)測,勢回修,勢不回遷。冀州使者見對面不與他辯“是非”,只拿“事”給他看,心里一陣空。他正要把此前那封“檄”再翻出來,郭嘉把瓷蓋輕輕揭起一線。那股焦腥冷銹順著縫隙直撲過來。使者皺眉,后退半步。郭嘉又合上蓋,淡淡道:“冀州檄在紙上,焦土在鼻下。君侯愿論‘義’,先聞此味。”
這一次,使者沒有接話。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拿不出“味”。他嘴里的字都是干的。最后只得拱手,退去。臨走前,他看了一眼案上的白玉“安”。他不知道那字昨夜剛賜給一個(gè)孩子,今日又賜給一個(gè)謀士。他也不知道,這個(gè)字此后會在許都的牌額、粥棚、井臺上反復(fù)出現(xiàn),像一枚被人摸熱的石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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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暮,天將雪未雪。行在西門兩塊木牌,“醫(yī)”“粥”,前各排起長隊(duì)。熬粥的銅鍋冒出濕熱,井欄邊有人托著木桶連著澆水,石面一陣陣發(fā)亮。司隸把今日新收的愿書送來,荀彧一封封翻過,不挑詞門,只挑“真”。挑到一封,字很丑,只寫了四個(gè)字:“求不被拆。”荀彧出神一瞬,把它放在最前面。他知道,三月之“禁大役”,不是一句口頭禪,是一條會被百姓記住的線。
郭嘉坐在廊下,燈火未點(diǎn),他的手卻已經(jīng)習(xí)慣性地在燈沿上扣了兩下?!昂V、篤。”他把白玉“安”佩在腰間。玉不重,掛在那兒卻像一只輕輕落住的手。他拿起《診斷書》,在“禮”與“針”的兩頁之間又添了一行小字:“以‘安’護(hù)火,以‘事’勝辯。”
鴆端來藥。他擺手,仍舊按住胸口,把咳壓回去。鴆看著他,目色不顯,指尖卻輕輕握緊了繡刀柄。她在他身側(cè)坐下,低聲道:“陛下賜的‘軍師祭酒’,名光正?!?/p>
“名能護(hù)事?!惫涡σ夂軠\,“有了名,便有人替你頂著‘名’去看‘事’。董司空以‘禮’來擋,楊太傅以‘正’來頂,太常以‘法’來扶。主公……用兵護(hù)‘謹(jǐn)’。我們,就可以用一盞燈去看風(fēng)往哪里吹?!?/p>
“那盞燈?”鴆看他袖邊露出的尚方燈。
“給你。”郭嘉把燈遞給她,“夜里你盯南渠。若風(fēng)向再轉(zhuǎn),換燈芯,照朝的法,換‘護(hù)環(huán)’的紙。護(hù)的是火,不是‘術(shù)’。”
鴆接過,點(diǎn)頭。她知道,這盞小小的燈玄妙不在“尚方”,在“用法”。她把“安”字護(hù)環(huán)的折法又折了一遍,輕輕套上去,火立刻直了一線。她忽然笑了笑:“這燈,像一口很小的鼎。”
“鼎要三足?!惫谓釉挘霸S田舊圍、城北土阜、潁水橋西。鼎耳,是市與臺。鼎腹,是渠。鼎臍,是井。鼎下要火,火要‘安’。我們能做的,不過是讓它穩(wěn)一點(diǎn),再穩(wěn)一點(diǎn)。”
曹操來時(shí),天色更暗。甲上的亮如一線水。他站在廊下,看一眼燈,又看一眼那方玉。“陛下今日的賜……”他一句未完,嘴角已經(jīng)有了一線笑,“你無心把‘安’裹在火上,他有心把‘安’掛在你腰上?!?/p>
“無心容易,收心難。”郭嘉起身,向他一揖,“主公,明晨我們啟程向許?!夼c群臣,同往許都’,這四個(gè)字,主公要讓它變成路上百姓看得見的‘事’?!?/p>
“我已發(fā)令?!辈懿冱c(diǎn)頭,“不擾民,不入祠,不折桑。違者軍法。粥車醫(yī)車先行?;⒈T分兩翼護(hù)行?!彼D了頓,正色道,“奉孝,冀州之檄我不回,由你回。你要的‘肉’,我替你熱。”
“不要太熱。”郭嘉笑,“讓他看見湯面上那層薄油,香,卻不燙。他會自己伸筷子?!彼麄?cè)頭看了一眼愿墻的方向,低聲補(bǔ)了一句,“先讓百姓把‘活’字寫滿,咱們再說‘辯’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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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太常卿送來“招魂禮”的告文本。楊彪也來,披衣,不寒暄,直道:“軍師,今日之禮,你以一張紙護(hù)火,楊某服?!惫握埶?。他坐了一會兒,忽道:“你這‘診斷書’,像醫(yī)書?!庇中?,“像活人書?!?/p>
“太傅的‘正’,像骨。”郭嘉回,“骨不立,書無用?!?/p>
楊彪站起,嘆息,“好。三月后,若勢回,修;不回,遷。我以命護(hù)‘遷’之禮,也護(hù)‘修’之禮。你護(hù)‘安’?!?/p>
他去后,殿外風(fēng)更靜。郭嘉靠在柱邊,閉上眼。胸腔深處那道咳像一只乖順的獸,蜷伏著,偶爾動(dòng)一下,又停。他知道它不會很快離開。他也知道,只要“安”的火能一直直著,獸就不會咬斷線。
他把白玉“安”放在掌心,指腹摩挲過那一劃一捺。那字在玉上是凹的,在心里卻是凸的。它不是銅虎符,不是金牌,是一枚會貼在許多人的墻上的字,是一盞會護(hù)住風(fēng)的小燈的護(hù)環(huán),是一口被焦土熏過后還愿伸過來的氣。
他忽然想到那孩子,不知他如今睡了沒有,是否還會咳。便叫司隸:“明晨,把‘安’字多寫三百張,釘在粥棚與井所旁。寫丑也無妨,要真?!彼倦`應(yīng)下,轉(zhuǎn)身去叫人。鴆笑了一下,輕聲道:“你自己也要一個(gè)‘安’?!彼f“有了”,手指在腰間碰了碰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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雞鳴時(shí)分,許田方向來了第四封夜報(bào):四燈俱直,井水清,土香甜,一線薄霧起。曹操披甲上馬,親督先遣。漢獻(xiàn)帝披素裘,攜“告文”,登車。尚書臺三間草屋里,三名吏員枕著筆睡著,筆尖在紙上劃出一條小小的墨線。愿墻前最后一封愿書被貼上去,字跡歪,卻直:“求一路安。”
天光破開,第一隊(duì)粥車晃出城門。銅鍋里熱氣洶洶,孩子們的眼亮了一圈。醫(yī)車上的小藥箱叮當(dāng)輕響。虎豹騎在兩翼,馬蹄落地不砸碎桑梢。隊(duì)伍走出灰,走向水。前頭是許都,后頭是焦土。人群在風(fēng)里站了很久,直到那一線塵被晨光吞沒,才慢慢散開。
史官后來寫:是日,天子賜郭軍師燈、玉、名。燈以照,玉以安,名以行。軍師以無心之舉護(hù)火,天子以有心之賜護(hù)人。
“以退為進(jìn)”的筆跡還未干,“許都為生門”的門已開。門外風(fēng)仍大,火卻直。玉佩在腰間叮當(dāng)極輕,像一枚心口的鼓,敲了兩下,又停。誰都知道,這鼓還要再敲許多次??芍辽俅丝?,它不再只在焦土上響,而是在一道將要長成大道的路上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