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三只夠用?!惫蔚?,“其余的不用抓。讓他們回去寫字?!?/p>
“寫什么?”
“寫‘禮’。”郭嘉低笑,“越寫,越把自己寫進法里?!?/p>
曹操瞥他一眼:“你這張網(wǎng),冷?!?/p>
“冷,才不纏死人?!惫蔚?。
曹操沒說話。他看著郭嘉的臉,在晨光里淡得像紙,袖口邊那一圈勒痕更淡了,幾乎不可見。他忽然伸手輕輕拍了拍郭嘉的臂:“你別太冷?!?/p>
郭嘉笑了一下:“我冷,城才暖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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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堂上,楊彪按前議啟“九錫”,但把“法度十條”置于“九錫之前”,請?zhí)熳酉乳啞胺ā?,再問“錫”。獻帝今日看起來更靜了。昨夜的那紙“血誓”藏在祧下,沒人知道,只有他知道。他也知道,今晨廟門側那卷“奸擬”的血,甜。他心里微微一疼,像某處被螞蟻咬了一下,又像被刀背輕輕拍了一下。他抬手:“先讀十條?!?/p>
荀彧出列,緩緩宣讀。讀到“器歸官”,有人低聲稱善;讀到“三年一復審”,有人皺眉;讀到“不得入家廟”,有人冷眼;讀到末尾那枚極輕的“?!?,整個殿里像有一口井忽然安靜了一瞬——風來了三次,禮可停。這是把刀交給了“風”。風在誰手里?蔡文姬在殿北,目不見,耳已應。
宣讀既畢,獻帝的目光越過百官,落在殿門外那四字匾上。他想起昨夜那杯秬鬯里混的血,想起竹筆在絹上落的每一筆。他忽然覺得手不那么冷了。他開口:“九錫——可再議?!彼选熬彙弊终f成了“再議”,楊彪會心,董昭不動聲色,程昱低聲“諾”。曹操在武班里深深一揖:“臣謹奉詔?!?/p>
散朝后,執(zhí)金吾署拘來的三人成了“話”。廷尉的老吏把他們的路、他們的停、他們的鞋底與眉角都放在案上。案不是刑案,是“官案”。三人或被罰,或被黜,或被流。郭嘉不押給刑,他押給“禮”。他讓他們第二日站在廟門側“奸擬”卷前,抬著頭看??醋阋豢嚏?,再各回其署。人群竊竊,指指點點,看見的是三張臉上不易察覺的暗黛,看不見的是腳底黃出的淺印?!熬W(wǎng)”的影子不在他們身上,在每一個看過他們的人心里。
“人心會往哪里去?”阿芷問。
“往‘看得見的責’那里去?!惫未穑敖裉?,‘責’寫在‘十條’上,明天,寫在每一個做事人的臉上。臉是活的,字是死的?;畹囊A死的。”
“活人要贏死線?!卑④菩χ貜湍蔷?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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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昏,一陣很輕的腳步停在南宮墻外。那支“筆”把手按在墻上,靠著磚縫喘。今日一整天,他在闕門上寫了很多行字。他寫“禮能移心”,又寫“法能束名”。他寫的每一個字都比昨日更穩(wěn)。他知道,自己從此以后會在墻上寫很久很久,直到某一天,墻也開始回他話。
他用明礬水又在墻上寫了一行,寫給自己,也寫給看的人——“九錫非賜,九錫為責”。寫完,他把手伸進衣里,摸出一枚舊簪。簪頭鈍。他在自己指腹上輕輕一劃,血一滴。他沒有把血涂在墻上,他把血抹在自己的舌頭上——苦。他笑了一下,笑意不苦。他知道,血該留給自己嘗。他將筆插回懷里,轉身去闕門。那里的風比宮墻外暖,他的字在那里才更容易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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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再深,風簿再開。蔡文姬在殿北聽了三回風。今夜風順,絲先動,竹后鳴,末骨壓低。只有在第三更的時候,有一支風從西掖門的方向試探著進來,伸出舌尖舔了一下,便被“?!卑椿厝?。她舒了一口氣,手心從銅鏡上移開。鏡面淡淡的光里,映出四字匾的一角與一縷亂后復穩(wěn)的風。
郭嘉在丞相府坐了一夜。他的手背貼在青石幾上,石的冷讓他整個人都清了。他忽然有點倦,倦在骨縫里,像隱隱要發(fā)的雨。他把“十條”又背了一遍,把“九錫”的每一“錫”在心里拆了一遍,把它們一件件釘在“官”的門上。他想起那卷“奸擬”的甜味,又想起陛下那紙血里的苦。甜不可任,苦不可濫。他笑了一下,對自己說:“輕?!?/p>
阿芷在廊下看她的絲。井口那根絲今日竟沒磨。她在風簿上寫:“井穩(wěn),人穩(wěn)?!庇痔硪恍校骸皩m墻有字,露出不久?!彼?,那個寫字的人還在。這個城不是只有刀,還有筆,筆在墻上,刀在律里,風在耳邊,火在泥爐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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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最后的一刻,太廟祧下的石塊安安穩(wěn)穩(wěn)。那只舊匣在黑里躺著,像一顆不愿被人看見的心。它不動,城才動。它一動,城就會亂。郭嘉把手心貼在窗格上,隔著木,看見遠處宣德殿匾的影。影不重,字很重。他輕輕說了一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話:
“獵物入網(wǎng),不為殺,為‘示’;密報出墻,不為告,為‘引’。明日,九錫再議,風先答?!?/p>
他說完,風鈴在院里應了一聲。絲先動,竹后鳴,骨末極低地落下,像一口小鼎在火上沉沉吐氣。許都在這一口氣里把夜咽了下去,等天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