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所以戲不止一幕?!惫伟殉嗷I放回,手掌在沙盤上拂過一個小小的弧。
“諸位只看地上的路,我還看天上的風。風自西北來,三換之后,會在巳末偏一線入南。那一線風,會把城里的煙味、鹽堿味、尸氣味一并吹向城外——狼聞到的,不是‘膽怯’,是‘鮮血’。狼要吃。它要把剛才咬到舌尖的一點甜全吞下去。那時,我們給它一口更大的甜,甜到腥。它會下河找水,它會進巷找人,它會以為我們在逃,實則我們在‘送’?!?/p>
他頓了一下,不把“水”和“火”的字樣落出唇,“至于送到哪一口井旁,諸位待會兒各取令時便知?!?/p>
夏侯惇笑了一聲,粗:“好。狼要吃,我們便讓它吃個飽。吃飽便沉?!痹S褚應聲,像盾撞在地上一記短悶的響。曹仁按住外環(huán)的扣,目光不再亂,看向郭嘉,似是將“亂絲”交給他這只手來理。
曹操一直沒言。他只是聽,聽到某處,提眉問了一句:“觀星臺上的笑,是給誰看的?”
“給天?!惫蔚溃耙彩墙o他?!彼麤]有點名“他”是誰,帳中眾將卻懂。呂布的旗正離城越來越近。那是太陽底下最鋒利的一抹紅。
郭嘉接著道:“天與我爭命,我就以人爭天。‘竊龍’之局,少了這錘,不裂。今日我借他一臂之力,明日我要他一身之‘煞’?!?/p>
他說得很淡,像說一碗藥中該添幾分姜、幾分半夏??刹懿俣⒅?,忽見他眼底深處有一線鋒,不在刀尖,在筆尖,在河面的風上,在地下的門閂上。那鋒不顯,出則定。
荀彧把鈴輕輕一抖,清聲一記,像給這番話落了印。他慢慢道:“諸將各歸本部,按軍師法度受令。今日之后,不得自作主張,不得擅辯是非。軍法不為術開縫,術須為法戴盔?!?/p>
將校齊聲諾。人流散開,帳內只余四人。夏侯惇退后半步,刀背抵在靴面上,像是把心頭那口燥壓在鐵上。
程昱盯著沙盤,仍不免意有不甘:“奉孝,你否我‘伐徐’之策,今以此局取勝,固快。只是此法太險,非可常用。軍行天下,當以正為先?!?/p>
“程君所言,正是大道?!惫尾粻帲爸皇墙袢?,不是‘常’。世事非常時,需非常術,先把路打通,再以正法守之。這是‘序’?!彼а?,“我拒‘紙上談兵’,不是拒紙,是拒‘只在紙上’?!背剃诺拇浇莿恿藙樱K究沒有再語。
曹操忽地笑了一聲,那笑不大,卻把帳中的寒意扯開一線。他上前一步,把手按在郭嘉肩上:“奉孝,諸將多以你為狂人。我卻知你狂里有尺,尺在你心里。此局若成,汝功第一?!?/p>
“功在主公?!惫未鼓?,“我不過是牌桌上的小手,持籌而已?!?/p>
“你這只手,”曹操收回手,轉身時衣袍帶起一線風,“日后要扶起更多的桌子。”
郭嘉不看他背影。他轉回沙盤,把羅盤擱在一角,五指展開,掌心覆住盤背,像是給它一點穩(wěn)。他輕聲:“諸位都走吧。我留一刻?!?/p>
三人會意,各自退出。帳門一合,風弱下去,外頭的喧沸像隔著一道霧。郭嘉獨自立在沙盤前,呼吸緩,目光沉。他把方才那張“戲里戲外”的臉卸下了一半,露出一個更安靜的自己。
他看著羅盤,像看著一面深水鏡。鏡里細裂如魚骨,沿著篆刻的星紋外擴,宛如某處地下的封印也裂了一絲。他把心海里的【觀星策】輕輕展開,數值與勢線在意識的內壁上浮出:風三換已近,呂布旗勢方盛,龍煞擁擁,正可為錘。
——他很少在白日里如此“高聲”地喚醒這卷“策”,因為天道對他的排斥仍在,只是被借來的火暫時壓??;他不能讓自己像夜里那樣放肆,不能讓這火熾得把他焦。可他仍要看。看是為了確認,不是為了貪。貪,會死。
他在心里一寸寸復核這局的“縫”:假降的引線埋在城西酒肆的地磚下,取線的人會踩兩步半,半步虛;北門的“火”只燒羊脂,不燒席草,煙白而不黑;城中巷口的“亂”有腳本,丟盔的人不丟刀,滾倒的人要用左肩先著地;白榜上用的字是紙匠刻的舊版印,印壞一角,刻了“瘸字”,陳宮那樣的人必會笑,笑完會信。——每一處小技,都不值一書,卻是連在一起的一口“氣”。氣長,則局長。局長,則狼走得遠。狼走遠,則人不必追。
“你會來嗎?”他幾不可聞地問了一句。不是問曹操,也不是問諸將,是問那抹紅色的大旗背后的男人。
那人以勇得名,以狂得名,以背叛得名,也以孤獨得名。天下的刀都在議他,天下的琴也在議他。他走到哪兒,土就跟哪兒發(fā)顫,風就從哪兒繞一圈。
郭嘉從來不以“憐”看他,也不以“恨”。他只把他當藥。藥要在最熱的時候下,藥量也要掂得恰好:少了不解癥,多了傷體。
他把掌心從羅盤背抬起,站定,像是在記賬:“我欠你一錘,我還你一場戲?!彼Γ@一次笑里沒鋒,只有疲:“戲過之后,你走吧。走出兗州。此地,容不下兩把錘?!?/p>
他知道,驅之不易,收之更難??伤呀洖檫@一難,備了一條又一條的“縫”。天若急,他便慢。人若慢,他便催。只要不走神,就不會掉線。
帳外傳來荀彧的鈴聲第二記,細而穩(wěn)。
郭嘉把袖束緊,出帳。暮色把營路染成一層薄銅色,兵士的影在地上一條一條拖長。許褚在外環(huán)巡視,盾面擦得發(fā)亮。
夏侯惇立在城影邊,任風把發(fā)絲吹得亂,眼里一團火,沒發(fā)作,憋在那里。程昱抱臂站在鼓臺下,眼珠里全是算計的光,像要把每一條巷道、每一個角門都記清。他們看見郭嘉,神情不約而同地收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