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侯惇立在城影邊,任風把發(fā)絲吹得亂,眼里一團火,沒發(fā)作,憋在那里。程昱抱臂站在鼓臺下,眼珠里全是算計的光,像要把每一條巷道、每一個角門都記清。他們看見郭嘉,神情不約而同地收住。
“諸位,”郭嘉止步,“收心?!?/p>
三個字,像把比鼓更硬的槌敲在每個人的胸骨上。夏侯惇收回那口火,許褚的肩放了半寸,程昱慢慢把臂松開。曹操從陰影處走來,衣袍獵獵:“奉孝——”
“主公,”郭嘉道,“收網。”
他回身入帳,手勢一揮,傳令官疾步而來。
郭嘉把早就寫好的四道“法”遞過去:“一,白榜再出第二版,斜角照舊破。二,北門羊脂之煙,于寅時再加一次。三,里市向南撤半街,把‘逃’讓得更真。四,取‘令’的人此夜不過三,余者不動。記住,術藏于法,法先立?!眰髁罟僖灰活I命而去。
荀彧接過副本,眼睛在紙上掠過,淡淡一笑,隨手把“術藏于法”四字圈了個細細的紅圓。
“奉孝?!背剃藕龅溃叭羲簧袭斈??”
“不上當,也是上當?!惫伟察o地答,“不上‘這’當,便上‘那’當。不吃這口甜,便吃那口鹽。陳宮要勸他不許急,我便讓夏侯去‘送’一段他最愛打的街戰(zhàn);他若說街戰(zhàn)易有伏,我便讓文吏把一頁‘絕糧’的賬目掉到他們探子的袖口里;他若還疑,我再讓城西的‘叛將’帶上兩份真圖一份假圖,讓他親自挑。人心之韁,勒在他自己手里。我只把風向撥一撥。”
他把食指與中指并起,輕輕在空中撥了個看不見的弧。
“像撥弦?!避鲝?。
“像撥井中的繩?!惫谓?,“上面掛著一口缸。缸里的水,是留給我們的?!?/p>
曹操眼睛里有笑。
他忽然想起早年在酸棗時初見這人,瘦,白,咳,言笑之間全是鋒。
今日這鋒不再在桌面上亂跳,它合在鞘里,安安靜靜地往前推。推著把城池、軍心、風聲、煙味、傳言一寸寸往既定的門里去。那門,是他看不見的。他也不愿多看。他只要這人說“收”,他便“收”。“收得住,那就是好門。”
天光更低。軍號遠遠拉了一下,似憋著氣的鐵在夜里輕鳴。城外紅旗下一陣輕響,像戟刃互擊。那人到了更近的地方。
“開始吧。”郭嘉回到沙盤前,手指輕輕一推,將代表呂布的赤籌,推入圈成半月形的細沙合圍。動作輕得像在撥一粒落灰。
他沒有抬聲,語氣像晨起第一盞溫水,“主公,收網了?!?/p>
——
夜色壓下第一重帷幕,城門洞的陰影像獠牙,巷口的燈籠在風里微微偏。
軍鼓從城肋上傳來三記,廣場上白榜的角再被撕去一瓣兒,露出紙匠刻壞的那一口“瘸字”。
有人在人群里吸一口涼氣,有人咧嘴笑罵,有人悄悄把耳朵貼近消息販子。消息販子的手心里有汗,他說:再等一日。等風再換半線。
——他不知道,風不止換給他聽,也換給狼聽。狼愛風。風把血吹甜,甜到齒縫里全是味。
郭嘉立在觀星臺下的陰影里,仰望了一瞬天。
云低,月薄,星不亮。他沒有再展開卷。他怕天聽見他。他只在心里,把欠下的賬又念了一遍:欠天一口命,欠主公一局勝,欠士卒一條活路,欠自己一片安眠。
他知道他很久不會還清。還不清也好。欠著,才有力氣往回跑。
他垂下眼,轉身,進夜。下一幕的梆子,已在黑暗里舉起。第三幕開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