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彧的指節(jié)在袖里繃緊。他心里浮出那只刻“清”的小環(huán)。昨日主公托他轉(zhuǎn)交,他轉(zhuǎn)手給了郭嘉。刀在那人手里,環(huán)也在那人手里。線在他這里。線的底,是“清”。
那一夜,他開了一個(gè)沒人愿意開、卻非開不可的小會(huì)。門下諸曹、吏員、縣丞、主簿皆到。荀彧立在燈下,指尖按文案,語速不快,句句落在地上:
“今夜,諸位可與我同署上書,但有四不可,誰越一步,視同叛職:一不可動(dòng)糧——夜封倉在,明日才可開;二不可動(dòng)鹽——鹽米比不改,票背鹽星不改;三不可動(dòng)印——不得擅挪一處關(guān)防;四不可動(dòng)廟橋心——問名亭、病棚、粥棚、照影柜,不許擾。”
他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念。堂中人等皆應(yīng)“謹(jǐn)記”。有人欲問“憑何”,他抬手止之:“憑底線?!?/p>
夜四更,暗影閣最后一盞鏡燈熄。墻上“子明守則”添了兩條:粉先于言;鹽后于燈。衛(wèi)崢筆尖懸在第三條上,未落。
郭嘉在暗里輕咳,聲音細(xì)得像風(fēng)擦過竹,“明日,你領(lǐng)天蠶,入印?!毙l(wèi)崢應(yīng)諾,轉(zhuǎn)身去備絲、備鹽、備燈。腳步由一到四,再由四回一。
廟前的人在光里不喧不散。午時(shí)那枚“安印”在眾目之下落定,紙心閃了一線穩(wěn)光,指腹過處微澀。鼓因此重了一拍,又緩下去。
荀彧看了看那道鼓點(diǎn),輕聲對郭嘉說:“風(fēng)涼,你且回廟后?!惫沃坏溃骸捌獭!比艘央[到粥棚背后的巷子里。
荀彧看著那背影,心里一道暗影掠過去:許都的針與線現(xiàn)在縫得極快,極緊??扇艨p得太緊,皮底下的血,還流得動(dòng)嗎?
天未明,曉會(huì)將啟。廟橋心微微發(fā)白,像有人往水里輕輕投了鹽。諸吏穿過廊下依次入座。曹操未至,程昱先行。
檐下雨珠一粒粒垂掛,落在石階上敲出豆般的聲。
荀彧把卷筒擺案前,轉(zhuǎn)身向眾:“諸公,今晨二事:一為廟市之法,一為軍國之議。廟市之法,昨夜既定,不得更張;軍國之議,今日可爭,以理來,以度來,不以氣相犯。”尚書郎宣讀“夜清冊”律條和“影照法”要旨:晝清三刻,夜封不兌;鹽一斤當(dāng)米五升,浮動(dòng)不過一分;病棚鹽姜不斷;問名先行,押不過夜。
舊官忍不住,拍案而起:“影照之法,傷利太深,不合人心!”荀彧不與爭,只令吏呈務(wù)實(shí)清冊:今日凈返之比、鹽米之錨、票背之印。紙上的字比嗓門更重。
“諸公,”他按住案角,“此法非為今朝之‘利’,乃為百日之‘名’。許都是鼎,鼎里要的是不翻。不翻,才久?!?/p>
席間冷笑一聲:“久?郭祭酒的‘久’,是剝、拆、換新筋吧?他要四手并用——以市牽之、以法束之、以利誘之、以兵壓之。我們未必同意?!?/p>
程昱向前半步,聲線干凈:“這四手,是我之言。豪右可用,不可任。得罪便得罪。”
爭聲方起,廟門外忽傳更鼓三通。軍中來報(bào):延津一線膠著,工略遲緩,后方需再撥木石與鹽。堂中面色一變。這“鹽”字像鉤,把話題拽回郭嘉。
荀彧袖一拂,終于把卷筒取出,放到眾目之前:“此狀,昨夜既成。我荀彧署名第一。”堂中一靜。他抬眼:“狀中十罪,字字有據(jù)。但先重申‘底線’四條——糧、鹽、印、廟橋心,不得動(dòng)。上書可以,上書非兵。若以兵相逼,以印相挾,以鹽相威,以糧相脅,此狀,我先自撕?!?/p>
他說著,真把狀紙?zhí)崞?,指腹微一用力?/p>
紙紋在燈下繃直,尚書郎下意識伸手去擋,卻懸在半空。荀彧沒有撕。他只是讓人看清:這紙,從此刻起,不只是紙,是他畫在許都心口的一道線。
“主公昨日定‘一針一石’并下,三月后看腹地可活否?!避鲝€(wěn)聲,“此三月內(nèi),諸公可爭‘法’,不可亂‘陣’。這是我的底線。”
“若奉孝贏了呢?”縣丞冷冷一問。
“贏了,”荀彧道,“諸公與我同署‘功成不居’四字,把狀裝匣,壓廟后井磚下;輸了,按狀執(zhí)法。”
話未盡,門側(cè)甲葉輕響。張遼自雨霧行至廟口,抱拳請令:“夜里有幾處柜又挪進(jìn)來一掌。惡來量過‘度’,先搬人,后搬柜。未傷一人,柜倒三處。”荀彧點(diǎn)頭:“記在狀上——‘兵不入柜,柜自倒’。這是法,不是術(shù)?!?/p>
曉會(huì)散不久,雨住,天光露在廟前石階上??伞氨儭钡幕疬€沒散。
南巷里,辛氏門生與幾名主簿悄匯,遞了一只裝銀的小匣,言辭溫善:“諸位只是代公議民。夜封之禁,且緩一緩?”
主簿伸手,匣蓋將啟。忽有一條鐵鏈斜落腳邊,叮的一聲,像把夜里未散的風(fēng)釘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