軍心最怕“吃白食”,郭嘉說。鴆記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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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時,城中細(xì)弦盡數(shù)拉定。沙盤上的線一一對應(yīng)地面,城像被溫柔地縛好。郭嘉換了身淺色衣裳,到郡府樓頭,慢慢把五根“主弦”掐在指間——東門井,西廄,南祠,北學(xué),中倉。指尖的脈一根根跳起來,與他胸口那枚“冷刻”暗暗合拍。黑龍在心里翻過身,伏下去,像一條被安放在盤心的弓背。
“主公。”他對曹操道,“看?!?/p>
曹操立在他側(cè),眸中無言。郭嘉伸出左手,輕輕撥了撥“東門井”的弦。井口底下的竹簧應(yīng)聲一顫,廟鐘那邊像被風(fēng)悄悄推了一指,低低地“嗯”了一下。再撥“北學(xué)”的弦,太學(xué)前石階上一盞茶微微蕩出一圈波紋。又撥“西廄”的弦,馬廄里兩匹馬同時抬頭,耳尖朝向同一處。
“龍脈為弦?!惫蔚吐?,“星圖為引?!?/p>
他抬起右手,從袖中抽出一卷未完的星圖。那圖以懸針小楷標(biāo)出北斗、織女、牛郎、太微、紫微諸星,用細(xì)線將“帝星”連到“河鼓”,又由“河鼓”引到“東井”。星與井在圖上相望,線與線在沙盤上相合。他把星圖壓在沙盤的上方,星與城重疊的一瞬,曹操眼里那一點(diǎn)亮忽然活了:城不是孤立的石與木,它被拉進(jìn)了一張更大的圖。
“夜里觀星,白日行路,圖要合?!惫蔚?,“今夜二更,我用星圖‘引’這五條主弦,試‘鳴’一次,不為妖,不為怪,只為人心聽見城在‘活’?!?/p>
“行?!辈懿倜虼剑σ鈽O薄,“你這琴,妙?!?/p>
荀攸站在臺階下,壓低聲音對許邶感嘆:“他不是在‘鎮(zhèn)’城,他在‘調(diào)’城?!痹S邶握筆的手穩(wěn)了:“調(diào)好了,人就不亂。”他抬眼瞥一眼郭嘉的背影,忽然想起昨夜那盞姜湯,心里莫名一熱。
劉備在祠前停步。祠門里的香火不盛,清水一杯。黃月英從側(cè)門出來,輕聲道:“玄德公去吧。橋那頭的風(fēng)大,扯著衣襟,別讓冷干了。”
劉備一怔,笑著拱手:“謝?!彼D(zhuǎn)身,身影在祠門口停了一下,像把什么東西輕輕放下。隨后,他與關(guān)羽、張飛并肩而行,步出東門。東門的地弦從他腳下經(jīng)過,他沒有踩斷,只輕輕跨過去。弦在他鞋底下發(fā)出一記極輕的“噫”,沒有人聽見,他自己聽見了。他對關(guān)羽道:“此去,少飲酒?!睂堬w道:“莫與市人爭。”兩人齊聲應(yīng)“諾”。他回頭,看城一眼,低聲:“他以法,我以仁,盼后日兩不相負(fù)?!?/p>
城上,鴆目送他們的背影,半息,轉(zhuǎn)身,繼續(xù)往北門去。她沒有話,只有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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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來得很緩。夕陽斜照在剛收好的廟鐘上,給鐘面添一條淡金的線。鐘里沒有銅,沒有聲;鐘外有風(fēng),有弦,有人心。
“二更?!秉S月英提鐘,按弦。廟鐘第一聲落下,不響,卻穩(wěn)。它像把一口看不見的氣輕輕放到城心上。郭嘉站在樓頭,手按在“中倉”的弦上,忽然覺得胸口那條黑龍伸出半寸舌尖,舔了舔他掌心。他笑了一笑:“不搶,借你半分氣?!焙邶埛?,像一條被安撫的貓。
“試鳴?!彼鲁鰞蓚€字,輕如嘆息。
東門井的弦先動,廟鐘的孔位微降,井腔里的氣被引到銅鏡前,鏡面亂光一收,反射入木匣。木匣內(nèi)壁的簧片應(yīng)聲,發(fā)出介于“嘆”與“笑”之間的音。那音落在太學(xué)門楣上,門楣的瓦震了震,把音往市口推半寸。
北學(xué)的弦繼起,學(xué)宮前的石階生出一圈圈幾不可見的水紋,像有人用手輕拍了拍城的肩膀:“睡吧,沒事?!蔽鲙南以賱樱R廄里十幾匹馬同時嘆了一口氣,鼻翼的熱氣像一支支小小的白旗。南祠的弦最后動,祠門的清水輕輕一晃,晃出一個“字”——“穩(wěn)”。
不鼓,不角,不喧囂。城在極輕極緩的合鳴里,像一張輕被慢慢將人蓋住。孩子先睡著,老人跟著睡著——他們不是被催眠,而是記起了“夜該睡”。粥棚邊的火被小心地壓至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,第一鍋水煮沸,放下一把姜,給夜巡的人備著。
“龍脈為弦,星圖為引?!惫蔚吐晱?fù)述,“城與人同呼吸?!?/p>
“軍師?!庇腥嗽谒砗箝_口,聲音極輕,是鴆,“北門橋頭,有人拿小刀割弦。”
“拿下?”郭嘉問。
“沒有。”鴆搖頭,“我讓他聽了半炷香的鐘?!?/p>
“然后呢?”
“他把刀丟了?!兵c說,“我讓他去抬鍋?!彼D一頓,“人說,家在城北,有老有小,怕明日開渠把他家門口堵住。我告訴他:先工后粥,第三日反過來。他信了?!?/p>
郭嘉笑:“你比我會‘勸’?!?/p>
“不用勸。”鴆道,“讓他‘聽’。”
他點(diǎn)頭,轉(zhuǎn)身看向遠(yuǎn)天。云層再被夜抹了一遍,只余幾顆銳利的亮。北斗有一星微偏,帝星藏在更深。星沒有誰,星也不偏愛誰。人只需要“引”它,不需“逼”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