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73章 一念殺機(jī)（第2頁）

——我剛才在想殺人。

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，指紋清晰。他在心里把那句話說得更完整：“剛才……我想殺了他。為什么？

他知道為什么。龍煞與金血糾纏的細(xì)線，被裨將那一句“棋子也會疼”悄悄撥了一下。那不是冒犯，那是觸及。他在一瞬間把對“局”的潔癖、對“序”的執(zhí)拗、對“不確定”的本能憎惡，凝成了一個極簡的解法：去掉變量。殺機(jī)不是怒，是“求解”。這可怕之處，在于它本可稱之為“理性”。

荀彧把袖口向內(nèi)折了一折，向他極微地做了一個“收”的手勢。郭嘉會意。他將識海里的星圖完全闔上，只留一盞“心爐”的微光在丹田中緩緩跳動。他以“序”束之，以“觀”閉之，以“史”重淬一遍“人”的記憶——他回想起濮陽饑寒時自己親手開過的粥棚，回想起將士營里夜里咳血的少年，回想起泥濘里被救起的嬰孩的哭。那些記憶像一塊塊溫石，壓在心湖邊，使水不再輕易起浪。

他端起杯，朝曹操一笑：“主公且聽這段?！辈懿冱c頭：“好?！苯刮睬俾曈诖丝剔D(zhuǎn)入舒緩的折子，音色像雪后初晴的河，冰下有水，水下有石。郭嘉的手不抖了。他把杯中的酒一點一點地送下去，像是在吞一味藥。

席面轉(zhuǎn)暖。裨將退回座位，低頭不敢吭聲；許褚又與張遼斗起酒來；荀彧壓低嗓音與程昱商量軍政。曹操半瞇眼，指尖在杯沿輕輕點著拍子，拍子不急不緩。他忽然問：“奉孝，夜里清冷，你還撐得住么？”

“撐得住?！惫涡ΑＫ粗懿?，心中驀地升起一絲不易被人捕捉的歉意——他幾乎害了一個無辜的人。那殺機(jī)只一瞬，他卻看見了自己若稍一放縱，可能會成為的模樣。他不怕敵人，他怕那一瞬間的“自己”。

酒至半更，曹操命撤樂，改上清湯。外間風(fēng)聲翻過瓦脊，吹滅了廊下的一盞小燈，又被侍從火鐮輕輕續(xù)上。人漸散，熱鬧與莊嚴(yán)像潮水各自回位。荀彧起身辭，眼尾余光仍在郭嘉身上停了一下，像把某個未說的話，暫時折成書簽夾在心里。

臨散時，曹操留郭嘉片刻。兩人側(cè)行后堂廊下，夜霜薄落，檐口有滴水將落未落。曹操問：“奉孝身子真無大礙？”郭嘉笑：“不過舊疾未盡，晨昏當(dāng)自持?！辈懿佟班拧绷艘宦?，似笑非笑：“宴上那裨將，嘴快。孤已命記其功，另行撫恤?！鳖D了頓，他像隨口，又像計較，“方才席間有一陣?yán)洌跗??！?/p>

郭嘉與他并肩立在檐下，靜靜看了一會兒那滴遲遲不落的水。他道：“許是風(fēng)，從北來?！?/p>

曹操側(cè)著眼看他。那一瞬，孽龍在他頭頂緩慢翻身，鱗光如潮，收起笑意。良久，他笑了笑：“當(dāng)是北風(fēng)。”他拍了拍郭嘉的肩：“回去歇吧?！?/p>

郭嘉行至廊盡頭，回首，曹操已被燭影吞沒。他負(fù)手緩行，走出丞相府，夜風(fēng)撲面，清得像剛磨開的玉。他不急著回府，沿著城角那段最安靜的巷子慢慢走。腳步落在青石上，每一步都有回聲，清、空、冷。

——剛才……我想殺人。

他在心里再說一遍。不是為了自責(zé)，亦非為了夸耀。他要讓這句子在心里呆得久一點，久到它失去尖銳，變成一個可被審視的“事實”。他把手?jǐn)傞_，指心里有一層肉眼難見的白霜，在風(fēng)里很快散了。他笑了笑，自嘲也自警。

回到小院，阿芷在廊下等，手里捧著暖爐：“公子可要熱湯？”他點頭：“一盞。”他坐下，未飲，先把盞抵在掌心里暖了暖。那股躁意像從遠(yuǎn)處看他，沒走，亦未近。他將暖爐置于膝上，閉目半晌，又緩緩睜開，目光安靜。

窗外風(fēng)翻過梧葉，風(fēng)鈴怯怯一響。

他在心里把“心爐”撥亮一分，把“序”壓下一格，再把“觀”的門徹底關(guān)死。今夜，他不給自己再看任何人的“氣”，也不讓任何“氣”趁虛而入。他只坐著，將那一瞬的殺念當(dāng)成一枚石子，丟回心湖，看它沉、看它沒，看它在湖底慢慢失去形狀。

他低聲說了一句：“慢?！?/p>

慢，不是退，而是把弦調(diào)準(zhǔn)。他知道，這股毒不會因為一次克制就消失。它會在看似溫順的地方伏著，等待下一次機(jī)會。他不知道下一次會在何時何地，只知道“人”為先，“術(shù)”在后，方是活路。

夜更深，他終于把那盞湯喝盡。湯入喉，帶一星姜辣，暖意自胃上浮，散至四肢。他把盞倒扣在案，像給自己按下一個小小的禁令：今夜到此，不再演。

——

第二日，關(guān)于“裨將獻(xiàn)酒跪地”的小道消息像風(fēng)一樣在軍中兩三處帳篷間繞了一圈。大多數(shù)人只當(dāng)酒桌失禮，笑過而已。也有人提及“席間冷風(fēng)”一茬。笑者居多，信者寥寥。惟有兩個人，在笑意之下，各把這件事記了一個小小的斜勾。

一個在相府中，以笑藏思。一個在軍師府，以思壓笑。

而把這一切捧在手里、最先驚出一身冷汗的人，是當(dāng)事人自己。

那日下午，郭嘉寫字。寫至半處，筆鋒忽停。他看著紙上未完的那一橫，指尖微顫。霎時，他又回到了昨夜的那一瞬——那一念像刀的“求解”。他的背脊陡地起了一層細(xì)汗，他忽然第一次，如此清晰地，對自己的力量，生出了恐懼。

他把筆放下，五指撐在案面上，唇輕輕抿直。他知曉，真正的敵人，已在門內(nèi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