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1章:天子?xùn)|歸,天下之餌
夜風(fēng)自黃河上來,帶著燙喉的土腥與焦草氣。兗州的星空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悄悄擦亮,碎金般的星芒在幕頂顫動。許下新城的鼓樓上,角聲沉重,像一枚鈍器落進(jìn)水中,蕩出一圈又一圈暗涌。
八百里急遞的軍報(bào)被汗?jié)竦恼菩倪?。傳令兵從馬背滾落,膝蓋磕在青石階上,“將軍——長安火并!李傕、郭汜反目,天子在楊奉、董承護(hù)送下,已自潼關(guān)以東,沿洛水而來!”
臺階之上,沉默像刀鋒一樣豎起來。夏侯惇拎起人,一把奪過軍報(bào),粗糲的嗓音壓得低:“說清楚?!?/p>
“火并連日。長安外城已亂。天子?xùn)|行,旨在避禍,未定所依。沿途諸鎮(zhèn),皆不穩(wěn)?!?/p>
“退下。”夏侯惇揮手,目送傳令兵踉蹌離去,回身看向黑影疊生的府門。
“相國已在等?!避鲝獜睦认乱撇匠鰜?,衣袂落地輕響。他目光澄明,像一盞不驚不擾的燈。
夜色中,議事廳的門扇緩緩合上,風(fēng)聲被拒于門外,只余燈火噼啪,像在曠野里烤著一塊未熟的命運(yùn)。眾人按位落座。地圖鋪開,兗州、司隸、豫州、荊州的紋理山河在燈下起伏,像被火燙出的龍鱗。
曹操背手立在高臺前,影子又瘦又長。他沒有開口。眾人的呼吸、衣料摩擦、燭焰的抖動,一絲一絲,在廳中織出一張弦,越繃越緊。
“東歸。”程昱先笑了一下,笑意卻沒有抵達(dá)眼底,“言之善也?!彼讣庠诤拥郎锨昧饲茫翱缮圃诤翁?,惡在何處,須得先說透。”
荀彧拱手,語氣如泉水出石:“天子有難。諸侯當(dāng)奉駕以安社稷。這是大義,是民望,是我輩之責(zé)。”
“文若所言,義也。”程昱把“義”字輕輕推開,“然天下非只一字可斷。如今諸侯林立,此義既可為名,又可為餌。餌吞不得者,反噎其喉?!?/p>
“仲德言重了?!避鲝此?,“天子在外,朝廷無依。若我不迎,則誰能迎?若我迎之,許下可為根本。義以定人心,心定則不亂?!?/p>
夏侯惇重重一拳扣在膝上,戰(zhàn)甲輕鳴:“我聽不慣繞話。迎,便迎。護(hù)著天子來許下,誰敢攔我?”
“敢攔的多了?!背剃艗哌^地圖,“河?xùn)|、弘農(nóng)、洛陽,處處有狼。還有袁氏在冀,張繡在宛,劉表在荊。天子如燈,一點(diǎn)即招萬蛾撲火。我等若將此燈請至許下,可曾備下不熄之油?”
議事廳里,空氣緩慢而堅(jiān)硬,像將近凍住的水。曹操抬眼,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,目色深處藏著一線看不清的光:貪心與克制在里面交鋒。許多時候,決定一場局,不在敵我強(qiáng)弱,而在心中那一瞬的偏轉(zhuǎn)。
他終于開口:“文若、仲德,先各陳其見。不急下斷。元讓,盯好城防。若有風(fēng)吹草動,先固后動?!?/p>
“諾?!毕暮類獞?yīng)聲。
荀彧起身。衣角在地圖上輕掠,像羽毛拂過刀背:“曹公,天子?xùn)|歸,是天時。李郭火并,長安舊局已碎。社稷無主,正所謂‘天不假年,命不延時’。為天下計(jì),應(yīng)立扶輿。為兗州計(jì),應(yīng)取正名。兩端相合,唯有奉迎。利有三:一者,名分。諸侯雖多,皆賴漢統(tǒng)。奉天子以令不臣,是王道根骨。二者,人心。戰(zhàn)亂之年,百姓望一人以安。迎天子入許,民心所向,自會如潮。三者,制度。朝廷可為外衣,法度可為骨架。以此收束豪強(qiáng),非徒今日之利,乃十年二十年之基?!?/p>
他停片刻,視線落在曹操身上:“此舉雖險(xiǎn),卻是唯一之路?!?/p>
燈光里,程昱笑意微深:“唯一?”他搖頭,“世間從無唯一。迎者險(xiǎn)在四:一、路險(xiǎn)。二、人險(xiǎn)。三、名險(xiǎn)。四、心險(xiǎn)。路險(xiǎn)者,護(hù)駕東來,沿途刀斧不計(jì)其數(shù);人險(xiǎn)者,左右近臣,忠佞難辨,一旦內(nèi)亂,禍先及我;名險(xiǎn)者,諸侯互訐,今日迎,明日背,名可起亦可傾;心險(xiǎn)者,居尊近君,權(quán)勢與妒意齊飛,不可不防。若問此舉之形,非‘大道’,乃‘火球’。捧之可暖,失手則灼骨?!?/p>
荀彧沉住氣:“火球亦可馴,關(guān)鍵在其人?!?/p>
“其人是誰?”程昱目光從荀彧身上移開,落在角落里一直未言的那個人。
那人一身素衣,手里握著一枚不起眼的羅盤,布帛擦拭的聲音極輕極輕。他沒有看向任何人,只垂眼看著掌心的銅盤,仿佛那上面不是幾道磁針與刻紋,而是一片會呼吸的夜空。
郭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