監(jiān)丞愕然:“九錫既錫,竟盡入官?”
“禮是天下的皮,皮要繃在骨上?!惫蔚?,“骨是官?!?/p>
監(jiān)丞嘴唇動了動:“祭酒此舉,恐傷人情?!?/p>
“傷人情,護(hù)國家?!惫翁а?,笑意卻溫,“你只管修冊,寫工,記令。剩下的‘人情’,我去擋?!?/p>
監(jiān)丞拱手:“謹(jǐn)受命?!?/p>
出少府,天光已偏。郭嘉壓下咳意,方要上車,阿芷從旁影里來,遞上一包細(xì)粉:“丞相命帶。今日塵多,粉輕,不擾肺?!?/p>
他接過,指尖一頓,笑道:“他也學(xué)會了‘輕’?!?/p>
阿芷點(diǎn)頭,又低聲:“午后闕門前,有人在石上寫‘九錫’二字,被執(zhí)金吾拿下,系于廊下。丞相已令寬免。”
“讓他回家寫?!惫坞S口,“記下‘執(zhí)事負(fù)土’四字。讓他把‘九錫’五筆寫慢些。”
阿芷應(yīng)聲,退入影里。
申時,宣德殿外,匾框已豎。太常寺卿親自押匠人掛匾。朱漆未干,一道光從云縫里落下,正照空空的木面。荀彧獨(dú)立于廊陰,咳了一聲。他并不看匾,只望著殿門。曹操自階下來,停在他身側(cè)。二人并肩片刻,無言。風(fēng)從殿角繞過,衣擺微動。
“文若?!辈懿傧乳_口,“九錫——我可拒?!?/p>
“拒,會讓人以為你謙?!避鲝?,“允,會讓人以為你自知其分。兩者皆可為后日之‘名’?!彼D(zhuǎn)眼看了曹操一眼,“我求的是——無論拒允,法度先行。”
曹操點(diǎn)頭:“法度先行?!?/p>
荀彧又咳,轉(zhuǎn)身欲去。曹操忽問:“你恨我嗎?”
“恨。”荀彧道,“恨你快,恨你準(zhǔn),恨你不肯停?!彼A艘煌?,“也謝你能聽?!闭f罷拂袖而去。曹操站在原地,目光沉如石。
匾上第一筆落下——執(zhí)。匠人的手極穩(wěn),“執(zhí)”字剛勁,似有一股力要往下拖。第二筆落,事。第三筆,負(fù)。第四筆,土。四字齊,殿門忽然像亮了一線。圍觀的人群不多,卻都在不自覺地把目光往上抬。有人輕聲讀了一遍,像在自己胸口寫字。
郭嘉站在更遠(yuǎn)處,看那四字在光里安頓下來。他垂下手,袖中的絲輕輕掃過掌心。那一圈淡痕,像一個不泄的口。他知道,這只是把刀放回鞘口,下一次抽出仍會見血。九錫之議就是下一次。他把目光從匾上移開,望向城隅——井口那根絲又磨了一線。最后一根稻草,不在朝堂,在井口。他記下:明日,要去井邊聽一聽婦人的話。
夜將至,風(fēng)從北轉(zhuǎn)東。府中風(fēng)鈴先絲后竹,末骨輕壓。阿芷把今日的風(fēng)簿合上,最后寫一句:“今日,風(fēng)不急,人心急。匾可緩,九錫須‘慢’?!彼肓讼?,又添三個字:先修法。
郭嘉在燈下展開新圖,在“度”旁輕輕添了一個點(diǎn),像在遼闊的空白上落一顆微塵。那點(diǎn)很小,卻定住了整張紙的呼吸。他提筆,寫下一行字,像藥方上的末尾囑托:
“九錫非賜,九錫為責(zé)。禮先行,法先立。三日后,問‘可否’時,全城風(fēng)鈴替你答?!?/p>
他合上筆,咳意被藥壓住。窗外更鼓一聲,像從大地腹心里傳來的一聲低語。許都在這聲里穩(wěn)住。匾已掛,網(wǎng)已織,刀在鞘,火在爐。明日,便輪到“最后一根稻草”,壓在秤心。誰輕誰重,一按便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