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前的風(fēng)最薄,像刀背剛退過火。
新開的第三處“地縫”沿著低坡伸去,溝壁上新刷的泥還發(fā)著潮,水在底部慢慢走。
牙門旗垂在井口,蛇紋一明一暗,像在呼吸。
郭嘉從溝底爬上,指背沾泥。他把手在草上一抹,泥痕留出一道斜線。
夏侯惇握著大斧在上頭等他,見他上來,斧背一靠肩,不動(dòng)聲色地把水囊塞過去。水很涼,齒根一陣酸。郭嘉抿一口,眼角的黑影才稍稍褪去。
“奉孝,”夏侯惇低聲,“你這‘縫’,比殺仗還累?!?/p>
“殺仗只搏一刻,這個(gè)要搏一州。”郭嘉把水囊還回去,望向溝盡頭,“等把這口氣理順,刀就省力?!?/p>
話未完,工匠營那邊傳來一陣吵鬧。幾名匠徒抬著一架舊連弩闖進(jìn)來,弩臂漆紋斑駁,絞盤卡得死死的。老匠頭背微駝,拄著一根拋光的木杖,臉上寫著倔強(qiáng)。
“軍師,”老匠頭開門見山,“你要的‘快裝蜂巢箭筒’,我們?cè)嚵藘扇眨瑳]一個(gè)成的。箭槽擠,弩臂崩,繩也斷。我們用的還是祖法,祖法不認(rèn)這個(gè)新玩意兒?!?/p>
郭嘉踩在弩床旁,袖子往上一挽,手指把絞盤上的泥一摳,露出暗紅的銹。
他不言,先拆。他讓人取來新麻繩、桐油、松脂、灰粉,叫匠徒生火。火一旺,他把麻繩在桐油里過一遍,再在灰粉里走一遭,像給繩子裹了一層看不見的甲。又把絞盤的齒裝成“錯(cuò)齒”,每三齒一小落,每九齒一大落,落處嵌一枚銅片,銅片上刻一個(gè)極細(xì)的小坑。
老匠頭看得直搖頭:“這不合祖法?!?/p>
“祖法是路,這個(gè)是橋?!惫文橹~片,動(dòng)也不停,“你看,錯(cuò)齒讓人一步一停,停就是‘椿’,椿穩(wěn)了,力就不散。銅片上這小坑,是‘記憶’,拉到這兒,手就會(huì)停。弩兵不必想,用腳記,用手記,記住停和起。人記住了,弩就快?!?/p>
“要腳記?”老匠頭愣了。
郭嘉示意匠徒站上去。他把踏板改低半寸,再把踏力的一根短桿從木換成竹。竹桿有彈性,回彈的時(shí)候就像有人替你把力拎回去一把。
匠徒一踏,繩走得穩(wěn),齒落一聲輕響,銅片入坑“咔”地一記,第二腳就更快。三腳之后,弩臂彎到位。
“蜂巢箭筒呢?”匠徒問。
“長箭換短箭?!惫伟岩话讯檀执丶f過來,箭桿縮到臂長的三分之二,簇改成三棱,羽改短羽,“近矢破甲,遠(yuǎn)矢擾陣。蜂巢只管‘喂’,不求‘準(zhǔn)’。準(zhǔn)交給弓手,蜂巢只要一個(gè)字——快。喂得快,殺就多?!?/p>
老匠頭摸著短箭,半信半疑。郭嘉又把弩臂與弩床之間加了一個(gè)可以拔下的“換弦扣”,弦斷時(shí),只需把扣子一掣,舊弦退,新弦掛上,再扣回去。匠徒試換了一回,愣?。骸斑@……比平時(shí)快兩倍?!?/p>
“別急著夸,”郭嘉把手按在弩床上,“還差一個(gè)‘識(shí)’?!?/p>
他拿來一枚小木簽,木簽上刻了牙門旗的蛇紋,把它插在弩耳旁的一個(gè)方孔里。木簽一插,弩耳卡住,需用牙門令在弩床上輕輕一磕,方能解鎖。老匠頭看懂了:軍器標(biāo)記,令出方動(dòng)。私自用弩,弩不響;令到,弩才開口。
“你這是防偷?!崩辖愁^咧嘴,“怪道你要我們給弩耳做‘耳洞’?!?/p>
“防偷、防亂、防混?!惫涡σ獾?,“弩是軍器,不是玩具。我們先給它一張‘臉’,再給它一把‘鎖’。有臉有鎖,軍器才會(huì)乖。”
試完弩,他又去看車。軍中舊牛車,輪輻粗重,過坎就折軸。他把軸改成“雙木抱一鐵”,鐵在中央,雙木分力,再在軸端加一圈“皮箍”,用鹽水泡過的牛皮抻緊,曬干,成了活箍。
車一過坎,鐵軸吃力,木抱分震,皮箍消抖。車匠繞著車跑了一圈,拍著車廂直叫好,嘴里蹦出四個(gè)字:“匪夷所思?!?/p>
“別夸我匪夷所思?!惫稳嗔巳嗝夹?,“夷所思的,不匪;匪所思的,才要小心。能天天用的,不許怪;只能偶爾用的,不許賴?!?/p>
旁邊的荀彧看著他,笑里帶嘆:“你這‘魔改’,改了器,改了法,連人也要你改?!?/p>
“人最難改。”郭嘉把竹牌拍在車欄,“所以我改‘習(xí)’,不改‘性’。習(xí)可以借物來養(yǎng),性只能順,不能壓。”
“順到哪里去?”荀彧問。
“順到‘序’里。”郭嘉指向井與旗,“旗是眼,井是口,水是氣,地縫是骨。人只要看得見、喝得到、走得順,他就會(huì)跟。跟著走久了,他就習(xí)慣。他一習(xí)慣,我們就穩(wěn)了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