燈滅的一瞬,黑如一口深井。
風(fēng)在井口旋,旌旗的影子被夜拉長,安靜地伏在帳篷的脊梁。郭嘉把最后一縷香灰捻滅,指尖的溫度沉下去,像把一?;鹦莵G進(jìn)了水里。
他闔目,墜入識海。
昨夜的風(fēng)暴退去,海面并不平靜。廣闊如宇宙的黑,層層疊疊,像一面無形的幔。無數(shù)細(xì)白光點在遠(yuǎn)處起伏,時隱時現(xiàn),恍若潮汐。以往,這片海里只有一卷殘燈,風(fēng)來則搖,風(fēng)大則滅。如今,殘燈不見了。黑暗里,忽有一條極細(xì)的銀線自遠(yuǎn)處生出,像是在無邊夜色上劃開的一道縫??p里滴下星光,如春雪消融,又如萬馬飲河。
星光匯成圖。
那不是紙,不是卷,也不是他前世翻過的任何一部《春秋》《史記》。它像一張被展開的天幕:星辰相鉤,線條相連,隱隱構(gòu)成山川與城邑的脈絡(luò),又在眨眼之間變作人物與兵器的剪影。每一次眨眼,圖像重排一次;每一次呼吸,天幕往前推半寸。
星圖升起,猶如一座活的城。
他站在這座“城”的門口,聽見“門”的聲音——久閉的樞紐在夜里轉(zhuǎn)動,生出低沉如鼓的嗡鳴。他知道自己跨了過去:那道曾困住他的“門”,如今向他開了一線。不是敞開,是一線。一線已足以看見門內(nèi)的路。
他在心里,輕輕念出它的新名:星圖·初窺門徑。L15-L23
星光以三股主干順流而下,在他腳下分成三條清晰的“徑”,每一條都像鑲嵌了細(xì)微符號的河道,流淌著不同的光。
第一條河,浮起一個字:觀。
“觀人·龍氣顯形?!?/p>
他伸手入河,手未觸水,便有光自水里起,化作一尾細(xì)小的龍影,從指縫間躍出,又回到水底。水面鏡樣地平,鏡中卻不見他自己的影。郭嘉閉氣,心念輕轉(zhuǎn)——帳外。星圖之城的墻,忽然透明,遠(yuǎn)處的軍營化作一塊塊立體的棋形。每一塊棋形上,浮著一團(tuán)淡色的影,影之上,又懸著若有若無的小獸:有狼,有蛇,有鶴,有狐。那些只是兵卒與小吏的“氣”,微弱,易散。再往上,旗影所至的大帳位置,天空忽然空出一個巨大的黑洞,洞里盤踞著一條龍。
那龍通體漆黑,背鰭透出金屬冷光,鱗片一塊又一塊,邊角鋒利,仿佛每一片都由鐵匠以錘敲出。它纏在虛空,尾端垂落,蜿蜒至營心;龍眸半闔,神情冷靜。它沒有抬頭,卻像在用余光打量四野。龍鱗的縫隙里,有極細(xì)的暗流在往復(fù),匯成一股隱秘的渦,渦心不動,渦邊時時泛起鋒線。
黑色孽龍。曹操之氣。L7-L12
郭嘉屏息,心跳在胸中輕敲。他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見它:每一片鱗的紋理,每一道呼吸時鱗與鱗之間伸縮的頻率。他甚至能從那細(xì)微的收放里,撿到幾縷情緒的碎痕——喜悅,壓得很深;警惕,藏得極巧。喜悅緣自大勝,警惕緣自未知。未知來自哪里?來自他,來自這副尚未被徹底看透的新“他”。
他不是立刻去解那道題。他先退開半步,讓龍影在遠(yuǎn)處繼續(xù)呼吸。眼角余光里,另一處營帳上方,有一只披著雪的白鶴掠過,又迅速隱去。那是某位文臣的氣相,清而薄,像秋水上的風(fēng)。再遠(yuǎn)處,城外的天邊,有一縷紅火在地平線上隱約燃燒,不像此地之物,似更南。江東鳳凰火——那不是此刻要去觸碰的火,他把目光收回來,把河道重新握在掌心。L11-L21
第二條河,浮起一個字:史。
“讀史·真?zhèn)巫员妗!?/p>
這條河里的光不如第一條耀眼。它平而深,像是夜里的一口井。井壁上,緩緩浮現(xiàn)一行行文字,卻不是刻刀所為,而是星子自下往上聚,聚成線,線成字,字成句。每一行字剛成形,便碎裂,碎裂之后又重排,仿佛在不停用不同的方式講述同一件事:昨夜之陣。竊龍大陣。龍脈回歸。命續(xù)一線。
他并不急著去看結(jié)論。他只把每一個版本都輕輕摸過,摸到指尖生疼。某一個版本里,他見自己死在陣眼,星圖墜海,江風(fēng)四起。另一個版本里,他見龍氣逆噬,曹軍三日內(nèi)軍心動搖,許都夜火。還有一個版本里,陣成而“后門”被人窺破,他成了世上最危險也最無用的鑰匙——任何一扇門都應(yīng)由“鑰匙”開,若鑰匙被人識出,門便會換鎖。
星圖像是明白他的克制,把更遠(yuǎn)的內(nèi)容收起,只在井的最底,給他留了一點極短的光:昨夜的真相。那不是“唯一”的真相,而是“趨近”的那一條。他把那一點光捧起來暖了暖,放回井里。井面復(fù)平,風(fēng)過無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