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散。”曹操一揮手。
眾人依令散去。廊外的夜更黑,星光更硬。腳步聲遠(yuǎn)了,近了,又遠(yuǎn)了。廳中只余一盞未滅的燭與一段未盡的香。
郭嘉沒有走。他站在角落里,像從黑色水面上浮起來的一截木樁。一只看不見的手正推動著他心里的星盤。那些星象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相互撞擊、消失、重生,留下一串串極細(xì)極密的尾光。
他知道那是什么——代價。每一次推演都在拿走他一點點壽命的火花。可他把那火花掖進(jìn)袖子里,像把偷來的火種藏入壺中。
“奉孝?!辈懿俚穆曇魪谋澈髠鱽?。他不知何時又立回了臺前,負(fù)手望燈。
郭嘉回身。
“你總說‘勢’?!辈懿俚溃皠萑缃駚碓谖颐媲?。我若不伸手,像不像怯?”
“像?!惫未?,“但伸手的法,決定了是勇還是莽。”
“你替我。”曹操看他,“辨勇與莽?!?/p>
郭嘉低下頭,鄭重行禮:“謹(jǐn)為公分辨。”
“去吧。”曹操擺手,“把你該安排的人,安排好。記住——許下不可亂。”
“謹(jǐn)記?!?/p>
郭嘉走出廳門。廊外風(fēng)更冷,他把手伸進(jìn)袖中,摸到了那枚羅盤。銅面已被他擦得發(fā)亮,像一小片月落在掌心。他用拇指背輕輕掠過盤面,像撫過某人的眉心。
遠(yuǎn)處有腳步聲,有甲葉輕撞的聲音,有人壓低嗓音傳達(dá)命令的聲音。暗處,本就存在的網(wǎng)開始更密,像蜘蛛感到露珠落下時那一瞬的戰(zhàn)栗。
他站在廊下很久,直到燈火被守夜軍士一盞盞壓低,直到夜色像一件濕衣服裹住屋宇。他才轉(zhuǎn)身回去。
議事廳內(nèi),燭火未滅。曹操獨自站了一會兒,忽然低笑。笑意鋒利,像被磨好的刀在鞘口微微試出一點刃。他轉(zhuǎn)頭,目光在廳角停住。
在那里,郭嘉回身時遺落了一塊極小的布帛。上面殘留著薄薄的油與燈灰,擦拭過羅盤留下的痕跡。曹操俯身拾起,指腹摩挲過那層近乎看不見的灰。他忽然覺得,這世上有些東西,不靠嗓門,不靠刀槍,它們在極靜極靜的地方,悄悄改變一切。
他把布帛放回案上,抬眼望著廳角——那里已經(jīng)空空。但他仿佛還能看見一個人,坐著,低頭,拿一塊布一遍一遍擦著一枚羅盤。那布每擦過一次,他的心就更穩(wěn)一分。
燭火最后跳了一下,壓低,壓低。風(fēng)像某種看不見的手指,推開了一道縫,又收住。
議事廳外,夜色沉得像一口無底的井。井底有光。那光,正向許下而來。
——
這一夜之后,許下所有的渡口都多了一雙看不見的眼,驛站的燈下多了一根看不見的影。再之后,天下會知道:有一種謀,起于輕聲,成于重手。
而此刻,曹操在燈影里,緩緩坐下。他把那塊布放在手邊,像把一枚護(hù)身符擺在刀旁。他沒有再說話,只看向廳角,露出一個難得的、幾乎近于溫柔的笑。
燭影搖曳。爭論聲仍在廊外若有若無。空氣里,草木的氣息與紙墨的氣息糾纏在一起。誰也不知道,下一刻,這些氣息將被引向何方。誰也不知道,當(dāng)天子的車駕從西而來時,誰會先伸出手,誰會先露出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