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不笑。帳里的風(fēng)像被人握住了脖子,靜得發(fā)緊。
“你認得我的刀嗎?”他忽然問。
郭嘉抬眼,平平地看那柄刀?!罢J——不認。認它不是凡鐵,不認它為了誰出鞘?!?/p>
“它為我出鞘?!辈懿俚溃耙矠樘煜鲁銮?。今夜若為你出鞘,你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郭嘉點頭:“我知道。所以我只說‘勢’,不說‘陣’。”他輕輕吸一口氣,像把自己喉間的一片寒氣壓了下去,“但我可以先給你看一小角——不泄其心,不壞其名,不逼你今晚就殺我?!?/p>
他從袖中取出一片薄薄的竹簡碎頁,指尖只捏住一角?;鸸庖徽眨袂嗌峡讨芗毜募y路,像某種陌生星圖的鱗片。郭嘉沒有遞過去,只在火上方懸了半寸,讓炭紅把那紋路照得一明一滅。
“它能做什么?”曹操不看竹簡,看他。
“讓你從『借天命』變成『改天命』。”郭嘉道,“讓你從『因勢』變成『造勢』。從此之后,你不必等天命偏向你,你可以讓天命自己來投。”
“你想以此換什么?”曹操問。
“一個今晚不死的赦免?!惫未?,“以及——從明日開始,我能以‘人’的身份,在你軍中說一句話的權(quán)利?!?/p>
“人?”
“不做鬼,不做鬼謀,不做你袖里隨取隨用的術(shù)士?!惫翁鹧郏白鲆粋€會死、會痛、會犯錯、也會替你背鍋的人?!?/p>
曹操看著他,忽然站起。人的影子被火往后一拖,拖得極長。他沒有繞案而來,只在席前立住,居高俯看,像看一條從曠野里走進來的細蛇。
“你可知,”他道,“你方才的十七句話里,足有九句,該死?”
“我知道。”郭嘉平靜,“剩下八句,換活?!?/p>
“你敢把命交給我?”
“我敢把死交給你?!惫蔚?,“命,我要自己拿回來。”
曹操沉默。沉默里,火光如魚,鉆出又潛下。他像在刀鋒與刀背之間,來回撫了一遍。
他在衡量——不是衡量郭嘉說的話是真是假,而是衡量這個人放在他身邊,會把什么點燃,會把什么燒成灰。
忽然,一陣很細的風(fēng)自帳門縫隙鉆入,吹得火苗斜了一斜。簾外遠處有角聲起落,連著三聲,似是某處哨更。夜在營地里換了一次方向。
郭嘉的耳朵微微一動,觀星策在他心里極輕地亮一下——但他壓住了,不讓那道冷光從眼里漏出來。
“再說一句。”曹操開口,像把刀尖往前送了半分,“若我今晚放你,你明日以何為信?”
“我替你做一件所有人都做不到、也不愿做的丑事?!惫未穑爱?dāng)眾說一句所有人都不敢說的真話。真話會傷人,但救局。”
“說什么?”曹操問。
郭嘉抬眼,火與影在他臉上分兩半:“說——這十八路諸侯,是一個笑話。說盟心已死,今日所議,皆是空文。說若不散盟,讓天下自裂,我們都會死在一個看不見的泥潭里。說救命之道,在你,不在他們。”
曹操盯著他,像在等他說錯一個字。許久,他忽而輕輕吐出一口氣,像把一刃上的細灰吹開:“你知道,我此刻最想做什么嗎?”
“想殺我。”郭嘉答。
“不錯?!辈懿俚氖种附K于離開刀鞘,“也想聽你明日說這句‘真話’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