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拿‘前日’?!惫蔚偷涂攘艘宦?,袖中傳來極輕的腥甜,他卻像沒有感覺。
“前日我們修路、定押運、查粟袋下的水漬與細沙,按了干濕互檢與底角回扣,改了索結(jié)結(jié)構(gòu)。諸營都知我們‘重糧’,也知我們‘重法’。明日我們再發(fā)一道‘糧安令’,把沿途守備與牙門錄事串成一線,各給一面‘糧安旗’,且與牙門旗互相呼應(yīng)。到那時,誰在谷中舉旗,誰喊‘護駕’,皆像牙門舊令,使人信之?!彼f著,食指在沙線上輕輕一按,“術(shù)藏于法,面上只見法。我們不需他們的眼睛看見我們,只需他們的腳,朝我們這邊走?!?/p>
曹操目光微動,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這條蛇,牙是露出來了?!?/p>
他知道主公在試他,也知道主公在樂見這種“異”。他垂目一瞬,又抬起:“還有一要處?!?/p>
“說。”曹操道。
“人?!惫我蛔忠蛔致湎拢俺恕俟佟?,還要取‘有用之人’?!彼麤]有把“誰”說破,只淡淡補上一句,“有車載書,有車載琴,皆在尾隊。書可治術(shù),琴可治心。這兩車若在我們手里,不費一兵一卒,便是與天下說:曹公不但會打仗,還會救人?!?/p>
程昱沉吟:“以‘救’為名,行‘奪’之實。微妙?!?/p>
“奪什么?”夏侯惇的眼光仍舊鋒利。
“奪人心,奪合法,奪天時?!惫伟焉潮P上的白子與黑子并排,指尖稍稍用力。
“諸侯爭的是‘地’與‘城’,我們爭的是‘名’與‘人’。名在人口中,人在腳下路上。路修好了,糧押穩(wěn)了,旗令齊了,蛇牙露了,便等蛇自己把七寸送來?!彼D了頓,“我不建議圍洛陽。諸侯圍,圍的是廢墟。我們?nèi)リP(guān)道,搶走的是活人?!?/p>
帳內(nèi)靜了幾息。外頭風(fēng)聲帶著草梢的澀響,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帳面上摩挲。
“若行此計,用幾人?”曹操問。
“少則三百,精則百。”郭嘉道,“多則泄,少則亂。需快馬斷后,需弓騎掩護,需數(shù)十短刀手做‘開路人’,先挑車轅,后破繩索,再引導(dǎo)人群。需一隊穩(wěn)膽之兵,守谷口另一側(cè),別讓民眾踏倒彼此。還需一隊手腳輕的,負責挑出‘重人’,護出谷口。置兩處‘假伏’,使護送者疑有大軍。最要緊的是,行前一夜,發(fā)‘糧安令’,讓沿線牙門與里正預(yù)備水與鹽,假作迎‘官軍’。屆時百官疲憊,見旗見水,心先歸我們?!?/p>
“取誰為將?”曹操問。
郭嘉抬眼看了看夏侯惇,又落在一名沉默的都伯身上:“用能忍火的人,用看見哭聲不會亂的人。立威,不在殺多,而在救穩(wěn)。此役第一刀,若不砍在繩上,便砍在喉上;若砍在喉上,名壞半分?!?/p>
夏侯惇看他一眼,忽然笑了:“說得倒像你親自去。”
郭嘉也笑,笑里有淡淡的咳意:“我去不去都一樣。去者須知:不以多殺為勇,不以多救為仁。我們要的是——”他看向曹操,“主公要什么?”
曹操摸了摸案上那柄短刀的鉚釘,輕輕一笑:“要天下說我仁而不弱,勇而不暴。”
“那便是這一仗的尺度。”郭嘉收回目光,“不必斬將奪旗,只要使百官與民眾走到我們旗下。走得穩(wěn),不踏死一個孩童,不踩碎一架琴,不燒毀一卷書。這幾條,都要寫在軍令里?!?/p>
程昱看著他,忽道:“你像一條蛇?!?/p>
“像也好?!惫喂笆郑吧咝胁恢?,直則易折。亂世之道,直則先死?!?/p>
他邁前一步,指腹在沙盤的谷口上輕輕一壓,那壓痕像牙印。他正要開口,胸口忽然抽疼,像有一條細蛇從肋下鉆過骨縫,冷得他背上起了一層汗。
他偏過頭,咳了一聲,袖子里有一點腥甜被鹽味遮住。他并不抬手擦,只把氣息收住,繼續(xù)說話。
“董賊隊伍三日后至此。首尾之距,半日。我們須在其后隊將入谷前半刻舉旗,先聲,后火,再聲,最后是水。‘水’最要緊,水到,人心定;水不至,人心亂。我們不奪他們的命,只奪他們的腳步。”
“水從何來?”夏侯惇問。
“從我們今日新修的路邊小渠、從牙門臨時開掘的淺井?!惫未?,“我們把‘法’做在‘術(shù)’上,人就會認為這是舊令。人心易信熟路,不易信新道。蛇怕冷,不怕光。給它一點溫,便會自行盤向我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