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還有誰?”曹操問,聲音平平,像在問今日柴禾燒了幾捆。
“……家人……仆從……”騎者哽住,目光茫然地落在那只指環(huán)上,像被一個不敢碰的字砸了頭,“……無一幸免?!?/p>
曹操閉了一下眼,像是忍了一下耳邊的風。他轉身,視線穿過半掀的門簾,看見外頭井廟上的香。香的煙一縷一縷,往上,像細而直的雨。他忽然笑了一下,那笑紋極淺,淺得像一個字被刻錯后,又拿刀輕輕去抹的刮痕。
“好。”他說。他的聲音不高,卻在廳中四壁上碰了一下再碰一下,像一塊敲鐵的石子,“好。”
荀彧脫口道:“主公——”
“文若?!辈懿偬郑抗鈴纳钐幪С鲆痪€光來,“不必勸。”
荀彧閉了閉眼,壓住胸中的氣。程昱在旁,手里的毫筆折了筆尖。
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昨日窯群那口“爐”,爐的火被按住時,發(fā)出過一聲像人喘的悶響。今日這聲“好”,就是那口爐火從悶里頂出的一縷尖。
郭嘉看著曹操。他沒有上前,也沒有后退。他知道這時上前,是把手伸進火里,后退,是把腳抽出火塘。他只是輕輕地吸了一口氣,把那口氣藏進肺里最深的地方。
那口氣里有鐵的味道,有水的味道,還有一點非常輕的甜膩——昨夜假煞散盡后,城里被米湯覆蓋過的空氣,此刻又被真血割出了一道口子,甜里藏著腥。
“傳令?!辈懿匍_口,不等任何人再發(fā)出一個音,“全軍整備。三日內,出兵徐州?!?/p>
話一落,廳外的風像被捅了一下,紙鳶尾羽亂甩,鈴響成一串。荀彧嘴唇動了一下,卻終究沒有立刻言語。他不是怕,他是懂。勸阻此刻,只會把火苗吹成野火。他看郭嘉。
郭嘉與他對視,只一瞬,就從荀彧的眼里看到十句話。他在心里,一句一句回應。而后,他一步出列,躬身,聲音極輕,卻直:“主公,此戰(zhàn),可為‘孝’?!?/p>
曹操看他,目光像一把剛出鞘但尚未揮出的鐵,“講?!?/p>
“孝者,非私?!惫蔚?,“非為一人之父之仇,乃為天下之‘父’。泰山為東岳之宗,禹拜其上,百神所集。太公于泰山郡界受劫,是天地在人間立的一個‘案’。此案不雪,天下皆知‘不義’可侵‘大義’。請主公以太公之冤為名,以‘孝’為旗,不征民力,不擾良善,專討徐州牧座下不義之徒。軍行每一處,先立井廟,先立‘守夜之誓’,以誓束己。所過邑縣,井不濁,廟不傾,誘降其民,誅其兇。如此,兵出,非‘暴’,是‘清’。”
“清誰?”曹操問。
“清道路之血,清人心之污?!惫蔚难墼谶@一刻沒有笑,他把每一個字放得極穩(wěn),“也清我們腳下這座城里,尚未能散盡的那一點‘凝’?!?/p>
荀彧輕輕吐了一口氣。他明白郭嘉在做什么。他把徐州之戰(zhàn),從“私仇”拖入“公義”,又從“公義”牽回到“城內”的“器”。他要用這場戰(zhàn),在外頭借“孝”來聚人心,在內里借這股“煞”來破殼。他要把天地與人事兩端,都拴在同一條線上,像把一張巨弓拉滿。
“城中尚有未穩(wěn)處?!背剃盘嵝眩白蛉罩€’,非偶發(fā)。若我軍一動,必有人乘虛?!?/p>
“便用誓與鼓把城拴牢?!惫蔚?,“里甲已立。今日再添一令:凡壯丁入巡夜,如遇風鈴急響,鄰里照應,鼓必回應,香不熄。守住井,守住廟,守住‘人’。其余,交給我?!?/p>
曹操沉默片刻,拈起那只指環(huán),又放下。他忽然問:“泰山郡界那條道,叫何名?”
騎者怔了一下,竭力記起血與亂中聽到的一個小名字,“……東,東陽道。”
“命人在那條道旁立碑。”曹操緩緩道,“碑上只刻四字——‘泰山之血’?!?/p>
荀彧抬頭,眼中微光一動。
程昱側過身,避開了陽光,像避開了心里的一道影。他們都知道這四字會如何在民間流傳:泰山不再只是山,不再只是地理,而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“義”的形狀。誰敢在這條道上攔誰,誰名字旁便會被寫上一道“血”。
“文若?!辈懿購陀挚聪蜍鲝皵M檄。言簡意賅。不罵陶謙,不列罪狀。只言‘吾父殉于泰山之界,愿以孝自律,以清道為務。徐州之民,非吾敵。為禍者,張闿而已。擒張闿者,封其邑。敢趁亂殺掠者,軍法從事。’”
“諾?!避鲝稹?/p>
“程昱?!辈懿儆值溃包c諸將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