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午后,曹軍抵徐州界碑。界碑字跡舊而漫,草從碑縫里生出,像從舊傷里長出的新肉。
曹操勒馬,居高臨下。他沒有立刻下令拔碑,只讓人清理雜草,再在旁側(cè)另立一小木牌,寫:“行此者,敬?!彼D(zhuǎn)馬面向諸軍,聲若鐵:“今日之‘血洗’,洗張闿與亂黨之血;若有一人以徐州之民為仇,軍法從事?!?/p>
軍心一振。若有人此刻仍暗暗遺憾“不能痛快殺掠”,那遺憾也被“軍法從事”四字壓得翻不了身。夏侯惇舉刀出列,猛一拱手:“末將請為前驅(qū)!”
“去。”曹操揚鞭,“記住,你的刀,為名而舉。”
夏侯惇應諾,拍馬如風。大軍如潮涌入界,塵浪起又落,落在新立的碑腳,落進河道邊的草根。
百姓躲在遠處,看見了“孝”字旗,看見了那塊寫著“敬”的小牌,看見了沿途修整的井圈與橋面。他們沒有鼓掌,也沒有歡呼,只是把門拉開了一條縫,把孩子從門縫里推出來一點,叫他們看。孩子記住的第一樣東西,是旗上的那個字。
黃昏,前鋒探回急訊:張闿已東竄南折,似往陶氏腹地深處逃逸。郭嘉笑意不達眼底:“跑吧。你跑得越深,名字就越清楚。”
他深吸一口氣,喉間的癢又起,卻被他硬生生按住。
他抬頭看天,北斗還穩(wěn)。心海里那條紅絲在北斗之下像一根被火燒過的弦,越拉越緊。緊到極處,便該發(fā)聲。他輕聲對它說:“再近一點。讓我借你一刃?!?/p>
夜色壓下,鼓由“行軍拍”改為“營坐拍”,每一聲都像從地里長出來。井廟的香此刻在遠方看不見,卻在每個軍士心里有了一個看得見的形狀:一縷筆直的白煙,帶著家人額頭上的溫度。
有人在營火旁把盔摘下,撫著盔頂?shù)目毯?,自語:“明日,不亂?!彼赃叺耐坌λ骸罢f給誰聽呢?”那人把盔戴回去:“說給我自己。說給家里人聽。”
鼓聲深處,有細若游絲的一響,像極薄的殼在黑暗里再裂一線。
郭嘉閉眼,聽見自己的心跳與鼓拍合到一處。
他知道,明天與后天,不會少血,但不會亂血。他也知道,“血洗徐州”四字,會在民間以另一層意思流傳:洗去路上不該沾的血,洗凈人心里不該有的污。
他俯身,將一枚小小的木牌遞給傳令兵。牌上用極細的刀刻了兩個字:清道。
“送到前鋒?!彼f,“掛在元讓的馬鞍上?!?/p>
傳令兵接牌,疾走如風。郭嘉這才直起身,向黑夜里看了一眼。黑夜里沒有星光,卻有一柄看不見的刀,緩緩在鞘口吐出半寸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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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晨,軍鼓起,三旗并行,黑絨“孝”字最在前。隊列拐過第一處大堤,堤下稻田已黃,有稚子赤腳踩在田埂上,遠遠向軍隊行禮。
夏侯惇在馬上大笑,撈出懷里的小木牌,把它掛上馬鞍。日光一照,兩個字亮了一下:清道。
“主公?!惫卧趥?cè)對曹操低聲,“今日第一仗,取‘清’字,不取‘殺’字。殺,必有,但要殺得明白?!?/p>
曹操握韁的手更緊了些。他的眸色仍沉,卻不再渾。他點頭,嗓音低:“奉孝,孤記住了。血,洗污而已。”
他輕夾馬腹,馬身前探。
大軍在他一聲輕不可聞的“進”里,化作一條押著風與塵的河,向徐州腹地,鋪天蓋地流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