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視線落在曹操指下那把短刀上。刀面映出主公的一雙眼,眼里是戰(zhàn)后的疲意,也是戰(zhàn)前的野心。兗州穩(wěn)固,兵強馬壯,野心必然會膨脹,這是人的天性,也是時勢的催逼??蛇@股勁要往哪邊發(fā),才不至于走成“強弩之末”?
他沒有答夏侯惇,只抬手為曹操添了一盞茶。那一瞬,室內(nèi)喧嘩像被淡淡茶香壓了一下。
曹操端起杯,抿了一口,轉(zhuǎn)眸看向荀彧:“文若,以你的‘治’觀,若現(xiàn)在不戰(zhàn),將養(yǎng)多久?”
荀彧認真思索:“至少一季。最遲不過半歲?!?/p>
夏侯惇搖頭:“半歲?半歲足夠張繡抱劉表大腿,足夠袁術(shù)吞完淮南的余縣。半歲后再戰(zhàn),敵我都換了樣子?!?/p>
程昱補刀:“半歲,淮上我等可取壽春、蘄春數(shù)縣,壓袁術(shù)于江北一帶,既利漕運,亦可斷其鹽。若形勢順,我軍順流而下,孫策未必敢北上挑釁,只會坐觀我們的刀是快是鈍。”
曹操輕輕頓了一下刀背:“南與西,各自有理。若只看一隅,無勝算。若看全局,仍須那一句——路在何方?”他沒有看任何一人,像是在問案上的刀,也像是在問自己。
爭論延續(xù),細節(jié)從戰(zhàn)術(shù)、后勤、士氣、天時,延伸到名義、朝議、民心,像織布機上的兩千根經(jīng)緯,越理越密。諫者不乏名句,反駁者亦有鋒芒。看似無解,實則已把每條道路該走的坑洼、暗礁都照出輪廓。
郭嘉聽著,心里把三條顯性的路一一推演——西擊張繡,能以小勝揚軍志,卻難以擴大戰(zhàn)略邊界;南擊袁術(shù),可拔一“名”字,穩(wěn)一“糧”字,但江淮諸雄乘勢而動,易亂我節(jié)奏;修養(yǎng)生息,利長策,卻不利“勢之所趨”,更易被動。
他合了合眼,指腹輕輕摩挲案面一處舊裂痕。
裂痕很細,像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河。若讓它接上昨夜閘室扶正的一寸,水的角度便會改一點點。很多事便是如此:你以為自己在談“大戰(zhàn)略”,實際上要動的,常常是一兩寸。只是這“一兩寸”,恰落在“名”的心口上。
“報——!”門外一聲急呼,把眾人的氣口截斷。內(nèi)衛(wèi)進來,拱手低聲,“西北傳來亂信,李傕、郭汜在長安反復(fù)相攻。洛陽廢都賊寇出沒,關(guān)中諸郡軍糧難繼?!ⅰ性趤y中?!?/p>
這信像一滴冷水落在炭上,不炸,卻讓煙氣忽地濃了一層。堂中諸人的目光一瞬間都穩(wěn)住了。
荀彧眉峰微蹙,程昱卻像早預(yù)見此變,臉上未現(xiàn)波瀾。
夏侯惇冷笑:“關(guān)中那些豺狼,早該彼此撕咬。亂得好,亂得久?!?/p>
曹操沒有接話,只把那封亂信遞給郭嘉。郭嘉接過去,輕輕摸了摸邊角。邊角粗糙,紙上蹭著灰,像是從廢井旁的墻縫里翻出來的。他心里一動,卻沒有往深處去,仍把心頭那點光按住。
議事重啟。
荀彧仍主靜,程昱仍主南,夏侯惇仍主西。只是這一刻,所有人的話里,已經(jīng)不可避免地帶上了那封亂信的影子——關(guān)中之亂,亂在天與人之間。天子之名被拖進泥里,天下群雄均在等一個“名分”。名,是最大的糧,是最直的道。
曹操把短刀從案上拿起來,輕輕一橫,刀背敲在案緣,發(fā)出一聲極清的響:“諸位,說得都好。我聽明白了,南可、北可、西亦可。只是——我們究竟要的是‘一城一地’,還是‘一道旗’?”他把“旗”字壓得很穩(wěn),仿佛把看不見的重物放在案上。
這一問,像在群山間喊了一聲,回聲往更遠的地方傳。有人明白了曹操在問什么,卻不敢先說。因為誰先說,誰就可能被“立名”。立名,是功勞,也是把柄。眾人彼此看著,又同時移開目光,像都在等某人。
郭嘉沒有看任何人。他在心里把“旗”字拆了一次——上方是“方”,下方是“其”?!胺健睘榉铰灾胺健?,“其”為他人之“其”。要舉的那面旗,若能讓“他人之心”化為“我之方略”,天下之勢便會往我們這邊傾斜??蛇@面旗現(xiàn)在說出來,便是“先聲太猛”。他要的,是在這個章回里把“氣”拉滿,在下一回里一舉落子,石破天驚。
“主公,”程昱先拱手,“無論何向,望賜明令。兵貴神速,貴在決斷?!?/p>
“對?!毕暮類讶^落在掌心,“我軍正銳,莫失時?!?/p>
曹操收刀入鞘,站起身來。陽光從他肩頭斜斜切過,斜光在地上拉出一條長影。他環(huán)顧左右,緩緩點了點頭:“他們,都說完了?!?/p>
他把目光落向偏側(cè)那人。那里,郭嘉一直閉目養(yǎng)神,此時才抬起眼來。曹操的嗓音不高,語氣卻像沉入水底的石頭:“奉孝,他們都說完了?,F(xiàn)在,該你了?!?/p>
議事堂里,所有的呼吸在這一刻同時收緊。
夏侯惇的手從刀環(huán)上慢慢松開,程昱把杖輕輕一豎,荀彧的袖口在光里微微一動,曹仁、李典、樂進等人的視線像一束束光匯向同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