帳里的燈在白日里也亮著,油焰細(xì),卻穩(wěn)。郭嘉咳了一聲,把茶按在唇邊,沒喝,仿佛只是借杯沿的溫度抵住胸口那一點(diǎn)涼。
他也看著一疊簿子,那簿子與荀彧手上的一模一樣,卻在另一處寫著不同的字:線路、視線、墊層、夯土、引水、堤背、排涵……每一個(gè)字,都是錢。
荀彧進(jìn)來時(shí),腳步很輕?!胺钚ⅰ!彼?/p>
“文若。”郭嘉抬眼,笑意淡淡,像書頁里折起的一角。“坐。”
荀彧不坐。他站在案旁,指著簿上某處。
“第一段,五十里;第二段,一百二十里;第三段,預(yù)估為一百八十里。若以‘王師’之名,不擾民、先付薪、不用徭役,工行需倍于常例,錢行亦倍于常例。把前線‘?dāng)〉妹髁痢挠枚券B加起來,我們的‘流水’,三旬后,便是干涸?!?/p>
他說著,目光仍溫,語聲也穩(wěn),可每一個(gè)字,都像石子落在盆里,滴滴答答,聽得人心口發(fā)緊。
郭嘉沒有打斷。他只把手按在簿面上,手背青筋淡顯。他看完荀彧的指,才慢慢抬眸,“你怕?!?/p>
“我怕?!避鲝谷?,“我怕府庫空了,粥棚淡了,工人的手停了,‘王師’二字成了空殼。我更怕,我們把‘陽面’做得太好,背面卻撐不住?!?/p>
郭嘉沉默一瞬。他伸手取過旁邊一只小匣,打開,露出半圓的銅盤。指針伏著,不動(dòng)。那裂出的細(xì)線,靜得像是一根白發(fā)?!白蛞顾至蚜艘唤z?!彼裨谡f一個(gè)與錢無關(guān)的話,“呂布?xì)⒌煤?,煞氣重。鼎底的火,正旺?!?/p>
“火旺,鍋也得有米?!避鲝纤难郏胺钚?,你讓我背你的陽謀,我可以背??扇粢冶衬惆迅畮鞜?,我背不動(dòng)。”
帳里的風(fēng)從簾縫里進(jìn)來,又從另一邊出去。
郭嘉看著他,忽然笑了一笑。那笑一出來,帳里的緊繃便松了半寸。他把簿子推開,換了一只更舊的薄冊(cè),那薄冊(cè)像從某座破廟的灰堆里翻出來的,紙邊發(fā)黃,字不多,只有一行:“粥棚、絲票、葉券、工役、影子。”
“文若先生,”郭嘉說,“錢,是死物。用在刀刃上,它就是活的?,F(xiàn)在,我們只是在為這把刀……淬火而已?!?/p>
荀彧眉峰輕斂。他懂這個(gè)比喻。他也知道這把刀叫“王道”。他卻仍不肯退一步,“淬火要水。水從哪里來?”
郭嘉指尖在“影子”二字上點(diǎn)了一下,又移到“絲票”。“水不只在庫里。在市里,在路上,在人的手里。我們把水的路修出來,把水的池挖出來,它就會(huì)自己流回來?!彼D了頓,聲音壓低,“你看‘影子柜’,覺得它在吸水??伤皇歉嬖V我們:這城里,還有水。若真是干涸,柜子不會(huì)冒芽?!?/p>
荀彧不語。他在心里把郭嘉的這句話換了一遍——影子的生,是流動(dòng)的證據(jù)。可證據(jù)不是米。
他再看簿上“可丟”“可露”的注,忽然想到郭嘉在市上如何對(duì)付影子錢莊:不拍、不砸、只是挪動(dòng)幾盞燈,讓人群自己散。這一次,他要挪動(dòng)的,不是幾盞燈,是半個(gè)兗州的雨路。
“再退一萬步。”荀彧開口,“即便影子之水可以借,我也請(qǐng)你收窄‘討逆路’的‘面子’。橋字可以刻,石也可以鋪,但可否拖一拖?‘王師’二字,不必一日做到極致?!?/p>
“不能?!惫未鸬煤芸?,“你我都知道,這‘路’不是路,是旗。旗要現(xiàn)在立起來。天子從東來,我們要有一條正正的道請(qǐng)他走。你若讓天子踩泥,我們今后說‘不擾民’四字,便要打折?!?/p>
荀彧直視著他,眼下那一點(diǎn)憂愁更深。半晌,他緩緩?fù)鲁鰞勺郑骸按鷥r(jià)。”
“我從不說代價(jià)輕。”郭嘉又把銅盤合上,把裂痕收進(jìn)匣里,“所以我開粥棚,讓人不至于餓;我開絲票,讓工不至于叛;我放影子,讓市不至于死。——文若,我不是要你信我的膽大,我要你信我能收?!?/p>
荀彧皺著眉梢,沉思。片刻,他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“我可以再撐。你也要給我一條線?!?/p>
“二十天?!惫未穑岸熘畠?nèi),我給你看‘水’回來的路。”他頓了頓,目光往簾外一掠,“從‘廟橋’刻下‘正逆之界’那日算起?!?/p>
荀彧看了他一眼,沒有再說什么。他拱手,轉(zhuǎn)身離帳。
……
許縣北門外的空地上,第一段“討逆路”開工第三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