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細得像線,把許縣城的屋瓦一寸寸縫實。
廟橋心兩字在雨霧里沉了下去,像壓在水底的一塊黑石。粥棚最先亮火,姜湯推了大鍋,鹽水添了一盆,白氣在棚檐下滾進滾出。
問名亭檐角的白帛被雨打得發(fā)沉,墨痕卻清,四問仍穩(wěn):幾口,幾畝,走何路,何時回。寫字的人換了兩撥,寫法卻都一樣地干凈,像一根被反復(fù)磨亮的線。
荀彧披濕過廟后廊,先看粥棚,再看照影柜。銅衡擦得光,也不耀眼。
夜封倉的牌子端端正正立著,字不多,意極重。
他掀簾出廟門,聽見橋西茶攤?cè)寺曃㈦s,攤主在雨里壓低嗓子散風(fēng):“你們看,王師把夜柜封了,商家周轉(zhuǎn)斷了口,后頭還要加征鹽差——”話沒完,程昱從雨中踏來,袖上掛了幾滴雨星,笑意帶寒:“辛氏的人,又來借茶引話?!?/p>
“去——”荀彧剛張口,橋陰那頭傳來一聲淡得幾乎化在雨里的嗓音:“不必砸攤?!惫慰恐_,咳了一下,把那口血氣壓了回去,“把涼茶賬先結(jié)了,價翻三倍,請他喝王師姜湯。茶攤照開,姜棚照開。以‘名’勝‘影’,以明話勝暗話,賠本也比虧心強。”程昱愣了一息,失笑:“好個‘以湯勝茶’?!?/p>
告示很快就掛上:王師不擾民。問名亭不問銀,只問事;病棚鹽姜不斷,照影柜晝清三次,夜禁不改。廟前的風(fēng)因此慢了一點,慢得人心也跟著往下坐。坐著,才不亂。坐穩(wěn),再走。
可城里的“快”沒有停。暗處的柜子在換殼,骨灰色的漆新刷了一層,黑不黑,白不白。
郭嘉在廟室地面畫了個“井”,四角皆柜,細線牽到當鋪、藥肆與香行,最終歸到北門車棚。
他指尖在北門一頓:“主柜在此。再往北,是河。黑蓑舊人,今明兩日要換‘名’。夜清冊與午清冊并行,絲票晝?nèi)糖逡淮?,夜封倉,不許夜兌。鹽一斤當米五升,浮動不過一分。票背刻鹽星三粒。誰敢許‘十日百倍’,先押‘壞名’,明日給工,后日給粥;再不改,算‘賊’。”荀彧應(yīng)諾,提筆落令,印泥按得沉穩(wěn),收筆頓重半分。
這份“慢”與“凈”撐起了城的亮面。可在亮面背后,另一股“快”正悄悄纏成繩:文書坊的燈一宿不滅。
三個人陰著影圍案而坐,紙上排著十條罪目,句句都朝一個人。起草的是尚書郎,押印的是縣丞與主簿,定稿的人——是荀彧。
荀彧寫得極慢。他把每一筆都壓在氣上,不讓氣散。他知道這封上書一旦遞出,就像在許都的心口敲一記木槌??墒碌酱颂?,不得不敲。
程昱站在案側(cè),聲音低而直:“前線未捷,后方錢糧告急。他太邪,太險。若他是良藥,我們甘之如飴;若他是穿腸之毒——”話到半截,荀彧接住:“便先刮之。”他吹干墨跡,眼神沉而亮,“但先問法,再用刀?!?/p>
十條罪目鋪開,言之鑿鑿:擾市傷商,濫發(fā)絲票,釣影設(shè)局,奪權(quán)挾民,擾鹽為兵,立“壞名”之刑,夜封不兌,私設(shè)柜所,奪市為廟,以術(shù)惑主。
字句都能在城中找到影:夜封倉之令、鹽米比之錨、票背鹽星之澀、十日百倍之語,都是這幾日親眼所見的事實。字出紙上,雨聲更細,緊得像有誰在外頭扯著一根線。
“文若,這算不算逼宮?”尚書郎的嗓子干得像磨過的竹片。
“算。”荀彧不避,“但不是為我等。為法,為民,為主公的根基。”他又添一行小字:“此狀,曉會呈上?!?/p>
“曉會?”有人疑,“何不夜里報?”
“押案不過夜,是小法?!避鲝延》呕匕附牵按蠓毥o人一夜醒心。今夜不報,是給許都,也給我們自己一口緩?!?/p>
出坊門,雨意更細。程昱與他一路同行。雨絲沿瓦脊墜下,落在石階上碎成珠。
程昱忽然想起白日里他自己說過的話:“豪右可用,不可任。以市牽之、以法束之、以利誘之、以兵壓之——四手并用?!?/p>
荀彧那時笑他:“你是刀,我是線。刀割,線縫,不相妨?!毕暮類岣诰裕汤镎跍?,領(lǐng)工值糧。刀和線,已在同一匹布上走針走線。
“仲德,”荀彧此刻停步,壓低聲音,“這一次,我不愿用兵。我只愿用‘線’?!?/p>
“用線,就縫得穩(wěn)。”程昱點頭,“可若有人拿‘印’作刀呢?”
荀彧的指節(jié)在袖里繃緊。他心里浮出那只刻“清”的小環(huán)。昨日主公托他轉(zhuǎn)交,他轉(zhuǎn)手給了郭嘉。刀在那人手里,環(huán)也在那人手里。線在他這里。線的底,是“清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