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侯惇與于禁互視一眼。李典應(yīng)了:“末將親自去?!?/p>
“去?!辈懿偬郑熬驼f——帥帳要一口‘度’?!?/p>
李典抱拳而出。風(fēng)雪打在他臉上,很快凍成小小的刺。他跨上馬,帶著兩名親衛(wèi),沿著已經(jīng)被火烘干的一道泥路往許都的方向去。
時間像被火烤軟過,又被雪凍硬過。外營的火終于完全熄了,夜里剩下炭紅的一層底。
跪著的人漸漸散了,散得慢,像從一塊硬餅里一點一點掰下去。姜湯的鍋換了第三次,鹽加了半分,生姜也加了半分。兵士們的臉在燈下露出很細(xì)的一道疲色,疲色下面是一道更細(xì)的硬。
李典去了不到兩個時辰,回來的時候,披風(fēng)上帶了許都的潮氣。他進(jìn)帳,跪下,把一封回書雙手舉上。
曹操接過,拆線,抽紙。紙上字很少,只有九個字:“軍師病重,靜養(yǎng)。誰也不見?!?/p>
帳里忽地沒了聲。雪還在下,火底下的炭偶爾發(fā)出一聲很輕的“啪”,像有人在黑暗里彈了一下指頭。
夏侯惇的指節(jié)在刀柄上慢慢收緊,指骨一節(jié)一節(jié)立出來。于禁的眼睫毛上沾著兩粒雪,雪沒化。典韋看著鏈上那道剛勒出的白痕,白里有一點點血色,血只有小小的一星,是剛才火里濺上去的。
曹操把那張紙看了三遍。第一次時眼神里還有火,第二次只余黑,第三次,黑里浮出一點白。
他把紙放下,手背在桌沿上來回磨了一下,磨出了一道很淺的痕。他忽然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鬢角,手掌在黑發(fā)里掠過,掠出半邊真正的白。
“主公……”于禁開口,聲音極輕。
曹操沒有看他。他看著沙盤,看著那些被紅子密密點住的地名。
濮陽在燒,陳留在圍,雍丘在叫,成皋在咬。營門外“王師不擾民”的白帛在風(fēng)里一合一合,帛背沒有字。
火燒過的地方黑得發(fā)亮,雪落下去又化。夜里有一小陣風(fēng)從帳縫里進(jìn),又從燈焰上走過去,使燈焰向左偏了一指寬,隨即又回正。
“傳令?!辈懿俳K于開口,字一個一個咬出來,“夜半前,軍議。各部主將到帳?!賯髁睿涸S都‘底線四不可’,誰也不許動。告訴她們,我看見了。我在這里?!?/p>
他頓了頓,把最后幾個字壓得很重,“我,曹某人,在這里?!?/p>
“喏——”
命令傳出去。夜還沒走。雪還在落。帳外火燒過的黑地面翻出一層冷白,像有人在掌心里撒了一把鹽,又把手握緊。
曹操獨自坐在地圖前,背影像一塊剛剛從火里伸出來的鐵。他伸手去夠旁邊的水,水已經(jīng)涼了。
他沒有喝,手懸在半空中,忽然又放下。他在地圖上找“許”字,指腹輕輕按了一按,像要從紙里把什么東西按出來。
按不出來。他笑了一下,笑得像刀背擦過鞘口。
“奉孝?!彼谛睦锝辛艘宦?。沒有人答。
只有燈芯很短的火,輕輕蹲在燈盞里,像一只把翅收攏的小鳥,等風(fē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