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先前的校尉又來了。他顯然繞了一圈回來,見郭嘉蹲在水溝旁,忍不住問。郭嘉站起身,拱手:“看風,看泥,也看人。”
“看出什么了?”校尉語氣里帶上一絲好奇。他今日巡營連著攔下了兩回要緊的小禍,心頭舒暢許多。舒暢的人,嘴邊的鋒利就會收一收。
“看出‘香’太多。”郭嘉笑了一下,“香太多,就有人頭暈。頭暈的人,容易摔跤。摔在誰面前,不好看?!?/p>
校尉沉吟片刻,忽而壓低聲音:“今日你見得夠了,走吧。再往里,就有你不該看的東西。你看見了,不是你死,就是我麻煩?!?/p>
“受教?!惫卧俟怼?/p>
他轉身的時候,校尉忽然叫住他:“等等。”他從懷里摸出一枚極小的銅鈕,拇指大小,遞過去,“你拿著,遇到我的人,報這鈕,就放你過去。只管今日有效?!?/p>
“謝?!惫螞]有多言,接過銅鈕,藏在袖里。銅鈕不值錢,但值一條路——一條可以在必要時從旁道繞開的路。
他沿原路退回,經(jīng)過那處補給點時,又看見那瘦漢。
瘦漢起身,背麻袋,眼珠飛快地轉了一下,仍舊沒動那把小刀。他在等一個更好的時機。他在等人亂。他在等“香”更濃一點時,手伸出去沒人看見的時候。
郭嘉沒有留,也沒有勸。他不是這里的刀,也不是這里的秤。他的秤在別處。
他的刀要用在更硬的骨頭上。若今日動這一把小刀,就等于往這座漂亮得要命的幕布上捅一個洞。洞一開,風就會直灌進去,把那些愛臉的人吹得狼狽。
他可以做,他也會做,只是——現(xiàn)在不是時候,方向也不對。
他回到糧道。風從西北往東南壓,塵土低飛。押運車列往回走,牛鼻子里喘白氣,車輪在他昨夜開的淺槽里輕輕一顫,又穩(wěn)了。
那位押運隊副遠遠抬了抬手,意思是“記你一功”。郭嘉點頭,不領。他今日領了太多“看不見”的情。情多了,不好還。
他走到外營的土埂上,再一次回望袁氏大旗。金光依舊,鼓聲依舊,香依舊。
只是他在心里把這面旗當作了另一件東西:一只精美的棺。棺材用最好的樟木,漆得亮,雕得細,抬出去時鑼鼓喧天,圓滾滾的紅綢緞從棺頂垂下,遮住了木頭本有的氣味。
旁人看見的,是風光,是體面,是“禮”。只有肩下的人知道,木頭沉,且空。
他收回目光。心海里的卷軸緩緩合上,像把一把冷刀收進了鞘。刀身上有四個字,沉得很:不可近身。
暮色將起,他回到外營偏帳。文士未在,只有那位都尉在烙袋口的“封志”。
烙鐵落下,袋口上閃過一圈極淺的風紋。都尉看見他,抬了抬下巴,像是問“去了?”
郭嘉點頭,像是答“看了”。兩人都不多問,像兩個在風里對過局的棋手,彼此知道對方落子所在。
“明日午后?!倍嘉竞鋈徽f,“巡按還要來?!?/p>
“知道?!惫蔚?,“風三轉,路左會空。照今日之法,再往左補一尺,虛枕預備一半,省臉還能省一次?!?/p>
都尉“嗯”了一聲。郭嘉把話收住,轉身離開。他走得很慢。每一步都像踩在一張薄紙上,紙下是連著諸侯命脈的水。
水聲淺,不顯,是因為還沒開閘。一旦開閘,誰浮,誰沉,就都要看他愿不愿意推那一下。
夜色沉下時,營外的酒肆傳來喧鬧聲。有士兵唱著粗陋的小曲,唱“關東十八路,旗如山”;有人罵,罵“天殺的糧官”;
有人說笑,說“今日午后有個病貓一句話,救了我們一車麻袋”。再遠一點的地方,烏黑的曠野里,有一個掩不住的“動”。
像風從另一個方向摸過來,先是輕,然后是更輕,最后在某個不注意的瞬間,把你袖子的一角輕輕提起。